在上个星期,我在岩石的阴影那边,发现有条人鱼一直观察着我。
刚从医院回来的我回到崖边。我低头假装打开木盒,眼睛却往左下方的岩石处移过去。在波纹水面之下,靠近岩石阴影的地方,有一处像打翻了蓝黑色墨水的地方。我在发梢中微微眯起眼,心里确认了。啊,那条人鱼又来了。
我起身,慢慢的转头凝视着它。看到它往岸边游过去,我就顺着石头去了岸边。这不是我第一次走近它了。刚开始察觉的时候,的确汗毛倒立,咬的舌根发疼才发现那在水里漂的不是个尸体。
因为它的皮肤太白了,甚至发绿发蓝。皮肤下的血管像珊瑚的纹路一样浅浅的埋在皮肤下层。只有脖颈后侧有五对鲜红的鳃弓,一直保持着湿润。走到岩石旁边,它的尾巴已经露在水面外了,轻搭在覆着绿苔的光滑石面上。
它的鱼尾是黑的发蓝,像是上了漆光的普兰颜料。随着鱼尾的摆动,尾鳍和鳞片上忽闪着粘腻的流光。海浪上盈盈的光斑也绕在它密布的鳞片上,随着它的呼吸,不停的流转。舒卷的鱼尾在岩石上缓缓的磨着,水渍的痕迹浸湿岩石上黄红颗粒的表面,油亮的沁着水光。隐藏在下颌骨下的鳃在水里浸着。鳃丝中间相邻的鳃小片交错相嵌,水在其中对流,像被风拨动的百叶窗。
这种游走在我的认知边缘的,细腻阴软的生物。就像是张爱玲笔下的光景,我总是能看的愣神
“我上完课,来看你了。拿理。”那条人鱼说话了。
没错。它,不,是他,在人鱼的社会职业是一个学者。也就是老师吧,所授课的内容估计就是我们这个小岛相关的文化。而“拿理”就是他给我起的名字。是他住所里长得最为雄壮的珊瑚的名字。可能这是他向我表示亲近的一种方式。
我点头,有一丝僵硬的靠着岩石边坐着。他躺在浅滩的水里,就像倚靠在丝绒的长沙发里一样。我潜意识的看着他的尾巴,习惯性的去找有没有骨点结构。而他也看着我,不知道在他眼里我是他今年的“论文”素材,还是真的认为他与我之间有着一些微妙妥协的联系。
突然,他抢走了我手中的柳碳条。脆弱中空的柳碳在他的蹼掌之间碎成一堆碳粉,黏在了他自带些滑液的掌心。
我好像听到了他喉间发出摩托车引擎一般的低声响。又一次看着他把我为数不多的柳碳在水里晃荡开来。
随后,他突然抓扯住我的衣领,把我带入水中。顿时,之前那位中年人沉入海浪之中的画面冲入我的脑海。我只好抓住那位学者鱼的肩膀,大量细密的气泡像水枪一样扑面的挤压着我的身体。我紧闭着眼,即使是捂住了口鼻,那种咸腥的海水依旧流入了我的鼻腔。一种尖锐的刺痛和血液的腥气直涌入喉间。全身的肌肉都为了抵抗缺氧和剧烈的眩晕感中发颤的紧绷。
仿佛过去了一个昼夜,他带着我向上游去。等到破开水面的那一瞬间,我的咳嗽声终于不是闷在水压之中了。全身的衣物已经填满了海水,像一大片的船锚,把我钉在人鱼的背上无法动弹。
到了陆地边,他倾斜着身体,把我放置在沙石之上。我急促的喘着气,肺仿佛变得很薄,在我剧烈的呼吸之间,总觉得是要被穿透一般的难受。
待我的头顶发凉,我脱去了上衣。吸满了水分的布料垂直的跌落到了地上,静静的像一个死去的黑色小狗。
他依旧倚靠在岩石边,只露出他的脸和手臂。好像是为了随时保证他下颌鳃的湿润。我顺着他所指向的方向看去,在岸边有一條方中带圆的沟渠。这可能是岛上的渔夫废弃的捕鱼场所。我艰难的踩着勉强保护下来的一只鞋子,往那个洞内看去。
洞内的鱼非常的多,可能刚刚退潮。洞内的水堪堪没过鱼背。里面的鱼群互相挤动,发出粘糯的水声和气泡不断被挤破的声音。阳光照射在它们的鳞片上,一时间那个洞像是填满了银白色的光。而里面的鱼有大有小,或者还有些乌贼之类的。它们扭作一团,在一个相对狭小的空间中快速的扭动,在光的虚化下,都概括成有生命的肉块。
“鲁本斯,懒散的乐土,遗忘的川
新鲜的肉枕头,其上虽不能爱
去汇聚生命的洪流,骚动不断
就仿佛天上的空气,海中的海”
我悄声的念着波德莱尔的诗,旁若无鱼。
我靠着那条学者坐下,湿透了的裤子又一次浸在水里,但我和他的距离却模糊了些许。他看着我专注的凝视着那个洞,有点得意般大胆的拍了几下我的背,说到:"拿理,你可以叫我维尔列特。"我下意识的感觉到,这已经算是他名字的简化了。
“威尔特,你带我来这里是为了欣赏这个闪闪发光的洞么?”
“如果你生理结构上发不出我的名字,直接叫我维特也可以。”维特泡在水里,慢悠悠的说到。
“好吧,维特。”我看着维特游到洞旁,看着他臂展极长的臂膀,在塞满了生物的洞里面搅拌,仿佛在寻找什么。而那些鱼群,又像是找到了通往海的渠道,纷纷跳到维特的手臂上,又滑落。从洞内溅起的水花多了起来。其中跳出来的几条,也只是张合着鳃,慢慢的失水,躺在我的衣服旁边。
看着维特仿佛感知不到任何他同伴求救的信号,只是一味的,不停的掏弄着的背影。
我决定叫这个洞为明图纳洞1。
等维特终于停止了他和面一样的行为,我看着他眯着眼,在陆上像蟒蛇一样快速的向我逼近。我压抑着头皮发麻的感觉,集中精力看着他手掌中递给我的东西。
这是一个很薄透的球体,但是下面有一个像底座的平面。在侧面有一个半开的开口,摸上去很润滑,又有着骨骼的一种坚硬的触感。我接过这个半球形的东西,看样子这是我从维特身上收到的第一个礼物。
我用眼神示意他这是什么,他慢慢睁开几乎全是眼黑的狭长双眼,说到:“这是一种灯,我的拿理。”
“还是犀牛角做的灯。”
他笑着对我说。
注释1明图纳:Minturnes,罗马将军马里乌斯兵败,被敌手苏拉追赶,藏身于罗马南部的明图纳沼泽中,水淹至口,人皆不敢杀,后逃脱。出处为《恶之花》初版,第七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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