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满胭脂红的天穹,骤然间现出一道刺目的裂缝,有如扭扭曲曲的火药引信嗤嗤燃烧。狂风平地而作,卷起树叶、纸片、塑料袋在遮天蔽日的沙尘里打旋。密闭不严的窗缝拉起防空警报似的,发出“呜呜——呜呜”的怪吼,窗外顿然一片混沌。
“轰——隆隆!”闷雷炸响,坐着椅子的人像是遭受炮烙般一个激灵,东倒西歪,差点弹射起来。微微发福的迟九鸣仍是纹丝未动,咬起牙喋喋不休,咒骂这六月的天气简直狗脸上栽毛,说变就变。
兴冲冲来局机关报到的鲍月清步履轻松矫健。当该他春风得意,大学毕业后能挤上独木桥过关斩将,考取公职的可有几人?突起的大风吹得他梳理过的小分头乱了分寸,他习惯性地一个甩头,不想风力太大,该归拢的头发没有归拢,连坚持在岗位上的头发也离开了位置,蓬乱的头顶比戴只破破烂烂的草帽还狼狈。
过道边有间门扇半掩的办公室,新来的鲍月清摸不准方位,径直往里去走,他再也估计不到,这是要往“零号首长”的枪口上去撞。蹲伏在门厅的一只灰色卷毛狗,看他器宇轩昂地走来,支起身子急趋上前,绕着他闻闻嗅嗅,前后转圈,把高高翘起的尾巴甩来甩去,如同使劲挥动一面小旗帜,百般地讨好。鲍月清“吱呀”推开门探头而入,听见有人恶声怪气地在骂,匆忙把头一缩退将出来,不料一脚踩踏住身后的狗爪,卷毛狗苦痛地“哇哇”哀叫,夺路而逃。
“哪一个?进来!”门里人粗鲁地用命令式的口吻说话。鲍月清整理下情绪,复又跨进门去。室内的光线尤为昏暗,两相照面,四目相对,迟九鸣射出尖锐的目光,疾速打量面前这位书生,在他白净、清瘦的面孔上扫描了几个来回,心里已经有个八、九成数:又来个小家伙!精神毫无准备的鲍月清,一时进退失据。他未曾想见,堂堂一个县局机关,还用这样粗制滥造的人坐在办公室里撑门面。光皮黑嗓门粗倒也算了,可你这张又扁又圆的脸面积超大,一片狼藉,分明是块撂荒多年的土地——野草似的络腮胡子在该长和不该长的地方满处疯长,扰乱了总体的布局,就好比马马虎虎的小学生那字迹潦草的作业本,涂涂改改,敷衍了事。唉,若果我是老师,定要罚他撕掉重写。鲍月清故作镇定,私底下拼命在自我打气,但还是被他阴晦的眼神刺得露怯了,途中想好的词儿忘个精光。
“报到的吧?”
鲍月清连语气也不大连贯,“嗯……嗯……是的。”见他要掏口袋,迟九鸣头也不抬:“去!往东南角第一间走,找朱局长。” 鲍月清边道谢边退身出来,反手将门虚掩上。
蹑手蹑脚的鲍月清随在朱局长身后,一步不拉;朱局长步步着力,脚下的皮鞋敲得过道滴笃滴笃响,敞着门的办公室里,打电话的、看报的、喝茶的、在后背挠痒的、埋头写文件的只拿眼一瞟,不用言传都能意会,又为“零号首长”配助手了。
门开时,迟九鸣欠了欠身子。局里常添新人,朱局长领来的这个,适才已经冒冒失失闯入过,他把那双睁大的眼睛使劲上翻,逾越过老花镜的遮拦,定定地看着他们,就如只厌食的老母鸡,漠视一堆吊不起胃口的食物。桌上那只缺了角的烟灰缸塞着满满的烟蒂,里里外外被尼古丁的油垢熏染成乌黑,上过一层烤漆似的,残余的灰烬还在丝丝缕缕地冒烟。朱局长不经意地蹙了蹙眉头。
“迟主任啊,这是新来的小鲍,请你多带带他了!”“嗯,局长客气。”迟九鸣不想动嘴,用鼻孔哼了哼。
对叫自己“主任”,迟九鸣起先有些反感,不时借这由头发一通牢骚。可局里所有人都这样奉承,他也不愿深究,牢騷都懒得再发。况且掂掂自己分量,“主任” “局长”不是当不得,也就习以为常。一声“迟主任”听上去是个响当当的官职,可谁都明白只为了叫着好听,局里的资料室连个股级建制也不算。鲍月清学朱局长的样也喊他一声“迟主任”,多多关照的意思还未及表达,迟九鸣眼白子一翻给了个下马威,劈头劈脑一顿数落:“局长喊主任是鼓励我,督促我快点进步,小家伙新来报到还摸不着锅灶,喊我主任不是作弄我么?哪个不晓得我是局里排不上号的? 我姓迟,迟到的迟,以后叫我老迟!” 迟九鸣的语气不容置辩。
鲍月清吓得不敢与他正视,来不及地哈腰点头,好半天才把吐出的舌头缩回去。见两人对上话了,朱局长未作多余客套,从裤子口袋掏出手机,用根指头忽上忽下地揿下一串号码,放在嘴边“喂,喂,喂”叫着就掉头走了。
肢体动作与表情同样贫乏的迟九鸣,依然稳坐不动。鲍月清尴尬地站着,只有双游移不定的眼睛在动。迟九鸣猛然伸手掏进后背一气抓挠,口中“丝丝”发声,过了片刻,才朝鲍月清努努嘴,让他在对面的空桌落座。鲍月清一屁股坐下,又挨虫咬似的往起一站,用手抹抹椅面,轻轻拍拍屁股,再把沾了灰尘的手掌合起,使劲搓揉几下,才又坐了回去。这回,他只用半个屁股搁着椅子,身体的一半悬空着。迟九鸣额头的皱纹纠结得更加紧密,越来越深。芒刺在背的鲍月清,耷拉眼皮瞧着桌面发怔,竭力思虑法子躲避他的锋芒。
桌上的玻璃台板用的人多了,磨损得有些发毛,透明度大打折扣。若在迟九鸣的老花眼里,估计只是一团迷雾,可他有2.0的视力,刻意要考验自己一回。鲍月清将眼光慢慢聚焦,像考古专家细细辨识出土文物,试图透过这团迷雾认清玄机。迟九鸣冷峻的气息,让空气都快凝固成冰。静默中,鲍月清听得到自己毛孔收缩的声音,心不在焉地消耗着这难耐的时刻。迟九鸣黑咕隆咚的眼皮又朝上翻起,在老花镜后面瞪了下鲍月清,自顾忙他的事情。鲍月清半悬身子有些吃力,扭动屁股调整下坐姿,视线仍然落在桌面上没有离开。他本是佯装作势掩饰无人理会的窘态,不期然竟果真产生好奇。没人在用的台板下,衬托的绒布已经陈旧,翠绿的色彩褪得发白,只遗下几处方方正正的小块,还保留原先的色泽。这些地方显然是压放过的相片阻挡了时光的侵蚀,相片取走了,留下一个个空洞的窗口。台板下,还有些泛黄的剪报,大概是些小报、杂志上的励志语录,豆腐块样横七竖八地躺着。有一张还被用笔划过,加了重重的红点,天长日久,红色的墨水已经洇漫开来。鲍月清琢磨着这段话,竟咀嚼出了参禅悟道的韵味。
“嘭!”一卷整理好的资料隔着对面桌掷过来,落在鲍月清眼皮下。“把这目录抄一下,按顺序来。”这是迟九鸣发出的第一号命令。思绪散漫的鲍月清毫无防备,本能地往后一仰,没坐踏实的他趔趄一下,差点四仰八叉地滑跌进桌肚里。
自小沐浴宠爱的鲍月清,家境虽是不丰,可这棵长在向阳地里的苗子,哪样不由自己性子来的。没想到报到第一天遇着个不对路子的人,心口窝火不能发作,他就故意装着没有听见,僵起面容缄口不语。鲍月清那小媳妇的模样,比舞台上缩头夹颈的丑角还惹人同情。迟九鸣紧闭的嘴巴仍然不露一丝缝隙,然而黑通通的脸庞却好比烈日炙烤的沥青路面,绵软得起了波澜。
“呵呵……呵呵”迟九鸣肥厚的腹部起起伏伏,像是一台老旧的汽车正在发动,鼻孔里的空气带着节奏往外喷,声音却堵在鼻腔,犹如午后的蚊虫萦绕在耳边哼哼。鲍月清从没见识过这样笑法的人,笑不像笑又确实是笑了。冷笑?奸笑?还是嘲笑?我的样子比你还好笑吗?鲍月清把气憋在肚里,按捺着不动声色。蚊虫般的声音还在哼哼,怪诞得像在有意逗乐。
几天下来,鲍月清的耳朵灌满了关于迟九鸣的奇闻轶事。他发觉整个局里就数迟九鸣分工最少,手头的活最忙。圈里人好理解,分工少因为他职务排不上号,有责任的岗位去不了,这点到哪里都说得通,连他自己也是认账的。手头活忙就不好作统一的解释,局里人看法不一,也描述不出标准答案。
迟九鸣入行时,属于走时的香饽饽,植保专业的高材生学以致用成了一名技术员,在“以粮为纲”的年代吃香得很。他谈恋爱时,县城好看的姑娘多的是,任他挑来拣去,他却出牌不按套路。别人以为家境良好,出落得水灵灵的那些姑娘竟不入他眼,气得热心的介绍人从旁为他捶胸顿足。早已经作古的老局长骂出的话有些难听,还常还有人提起:你这姓迟的发育得也迟吧?干嘛丢下肥沃富饶的丰产田不种?当然,这话是对是错倒也无人深究。
干技术员时的迟九鸣,绝对算得上植保专业的行家,还与分管农村的芦副县长跟过班,没多久忽然又改行了。有人说他不愿干,有人说他干不了,鲍月清无法求证。有件事应是真的,一次他们下乡去检查农作物长势,站在垄上的芦副县长放眼眺望,手指一片绿油油的麦田赞声不绝:“就该向这儿看齐,这样的长势不愁来年的好收成!”众人齐声附和,唯有迟九鸣 “啧——啧——啧” 不停咂嘴,大家循着那不和谐的音符讶异地望过去,他却更来劲了,脑袋裝上弹簧样地直摇,“叶片都披下来啦,不是好事!得赶紧趁腊月天搞次镇压,控制苗期疯长。”“是吗?”两手臂交叉胸前的芦副县长发问。“对啊!现在不控制,营养全供到秸秆上去了,哪来的产量?”
团团围聚的人一个不说话,芦副县长用手去摸口袋,边上徐大队长变戏法样地拿出支烟来敬他,他抬臂一挡,朝迟九鸣挥挥手说:“去!把我车里的烟拿来。”那辆军绿色的吉普车远远地停在河堤上,鲍月清转身飞快地往停车的地方奔去。事后,芦副县长几次夸他这人“认真”,以后就没了下文。只是局里人背地里有些惋惜,惋惜他把“认真”这个好词给糟蹋了。
老局长把迟九鸣找去商量,说起局里的工作愁眉不展,特别资料室这么重要的地方至今无人负责,堆得满屋的资料再不整理怕要被虫子啃光了。若真出现这等情况怎么得了?老局长为局里的事业操劳得心快碎了,迟九鸣耳闻目睹,觉得自己的心也快碎了。老局长说,资料室地方虽小,却是局里的重中之重,必得有个素质过硬的人来,考虑来考虑去唯有把你放在这关键的岗位更放心。
“其实嘛,我也很纠结,你是个极其认真的技术员,专业干得非常出色,县长对你评价很高……”老局长满脸痛苦,“唉,忍痛割爱!把你撤下来也叫拆东墙补西墙……有什么法子呢?西墙比东墙更重要。”
老局长这般为难,迟九鸣怎好忍心推辞?倒是老局长担心他闹情绪,拍着胸脯保证,过段时候有合适人选的话再作调换。哪知道,迟九鸣干一行精一行,骑上这匹马就没歇下脚。局里一茬又一茬地换人,他却在资料室生了根,扎着不动,把小伙干成了老头,把养养闲人的地方变成了繁忙的岗位,把临时垫空子的杂活干成了几十年一贯制的职业,自己却仍是个排不上号的准股级干部,入不了品的官员。老婆看不惯他,说他一辈子的劳碌命,还不分人前人后拿他取笑,挖苦他不是在局里上班,就是走在去局里上班的路上,局里的一号大忙人笃定非他莫属。如今,迟九鸣剩一年不到就要退了,工作生涯即将到达终点,仕途也画了个大大的圆圈留在起点。
迟九鸣搞成这样的局面,有客观环境的造就。大抵原因在于,资料室的活儿麻烦且枯燥,又显不出成果,沾上手就甩脱不了,别人避之唯恐不及。更关键的因素是,什么事到了认真得出奇的迟九鸣手里就要将它做到极致,他也确实让任何人不可超越。摸透他的脾气,人家干脆省给他去干。从此,这地方再也没有能比他更加合适的人选。
偌大的一个局,人事如流水,无有一人如迟九鸣坐了这样久的冷板凳。流水哗哗,他好似这水边的一块石头,不移不动。若论资排辈,大几十号人的机关,谁都不敢在他面前谈资历,当数一号的人物无疑是他。可论职排序只能叨陪末座,先长的眉毛还不如后长的胡子。平时吃饭喝酒倒还好办,见有他在场,一个个便连拱带推请他上席就坐。逢到开会、座谈,需要排定座次的场合,他只能后排有请,让人实在过意不去。害怕师傅心理失衡,已到局办的小房想出了不少安抚的办法,屡试不爽。针对他迟九鸣拥有一号的资格却什么号排不上的现实,小房一口咬定说,数字中“零”最大,我们局里迟九鸣是真正的老大——“零号首长”!这一说法获得了空前广泛的认同。算算日子,这事还在十年前。当年的小房每隔个一年半载就挪窝子,从局里调出后一步一个台阶,现已在川河乡当乡长,正干得风生水起。
迟九鸣作为“零号首长”当之无愧,每任新来的局长提起他来总是满口的佩服,他渐渐就出了名。前些年,还被局里表彰为爱岗敬业的标兵。朱局长初来也在全局大会上表扬说:老迟就是我们身边的活雷锋。迟九鸣不把此话当真,别人揶揄他“零号首长”,他听多不怪,难得高兴起来,也拿“零号首长”自我调侃。他心里想过,你们把我捧得越高就不怕把我摔得越重?将我供菩萨似的供到天上去,我连想偷懒的机会都被剥夺了。历久经年,迟九鸣演化成了局里的一块活化石,他竖起的标杆无人可及。局长遇有丢三落四的人,恼起来就劈口责问:难不成你比迟九鸣还忙?局里同事间看不惯对方磨磨蹭蹭,就奚落说:你怕是比零号首长还认真!在大伙眼里,迟九鸣的存在就是个神话,连朱局长布置任务,当他面必得恭恭敬敬,先将他捧一捧,用发自肺腑的声音说:迟主任不愧是敬业标兵,我们局里的活字典,常翻常新!确实,遇有疑难杂症的问题找他,好歹都会有个解释。朱局长刚上任,两眼一抹黑,拿不准答案就去讨教,他闭着眼睛能把局里大小事情的根根底底给你交代得一清二楚。
不过,神话也有恐怖的情节。遇有哪里不妥,他是六亲不认,翻起脸来比翻书还快,骂起人来比说书还流利。别人为他誊写资料,逗号少个尾巴,都会被训成龟孙子似的。针尖大点小事,惹他计较就比磨盘子还大。这位一天说不了几句话的人,一旦怒从心头起,霎时黑脸涨得发紫,吼声有如雷鸣,可谓一鸣惊人,惊得人心颤肉跳,引得门外看热闹的围上一圈又一圈。门外蹲着的狗子也被这爆炸般的巨吼震慑得慌张失措,一头撞在玻璃门上嗷嗷直叫。
“你们说,一个大机关里,经常吵得鸡飞狗跳,在外人心目里是个什么形象?”接替老局长就任的杨局长在办公会上一发问,其他人马上就沸沸扬扬地议论开了。有人说,迟九鸣脾气太古怪,石狮子都让他磨出个屁来,实在难以与人沟通;有人说,迟九鸣呆在一个岗位上时日太久,有些变态;有人说,老迟被繁重的工作压得喘不过气了,在找茬子撒气;有人说,大概他的日子过得不如人,儿子聪明绝顶,曾是当年的高考状元,听他说毕业后混得不行了,在一家建筑公司当工头……说来说去压力太大,不是工作有压力就是精神有压力。头儿们一致认为,应该给他减负纾压。让谁去帮忙?杨局长过筛子样的排来排去找不出人,谁都说自己的条件不合适,谁都有缠手的任务脱不开。正巧,有位新招录的公务员要来,放给他再合适不过了。也就从小房开始,局里有了不成文的规矩,新入职的人都要到迟九鸣手下过一遭,先安排给他当段时间的助手,让他带一带,磨练磨练。就这样,从小房算起,“零号首长”前前后后已带了九位助手,到小鲍正好凑齐一个整数。
新来的年轻人各有各脾气,活泼的是只叽叽喳喳的雀子;安稳的是条沉在水底的游鱼……别人变来变去,迟九鸣倒是一成不变。他像是只不温不火的炖锅,无论什么材料到他这儿都得慢慢地熬,一直熬出汁水来。你是叽叽喳喳的雀子,熬得你叫不出声,变得木雕似的只会发愣;你是沉在水底的游鱼,定熬得你浮出水面,拍打出花儿。小鲍还没来得及尝到滋味,此前的九位助手,哪个没有因 “零号首长”而逼得神思恍惚过?有一位愤然辞职,拔腿走人;有三位忍无可忍,与其大喊大叫;有五位一声不吭,肚子里全是苦水,酒后抱著头哭得伤心欲绝;倒是有一位认他做了师傅,师傅也认了他,不过也仅此而已,空前绝后再无来者。迟九鸣唯一认可的这位就是首任的助手小房。小房说迟九鸣非同常人,冷起来是块坚冰,化开了是汪温水,他马虎的时候比你认真时还强,他在破麻袋上也能绣出花来。迟九鸣也说小房非同常人,应该谦虚的时候谦虚,应该骄傲的时候更加谦虚。小房调走以后,迟九鸣对新来的助手加倍苛求,都用小房的标准去比,很少有个满意。有人去问过小房有何诀窍,他微微一笑不接这个话题,也没有人可以揣摩出当中的奥秘。
然而有桩事是公开的秘密,小房离开前请了他的迟师傅和几位好友喝了顿酒,迟九鸣难得开怀畅饮,但是酒多话少,一顿酒席下来就说了四个字。酒过几巡,见他已三大杯下肚,同席的人怕他过量,只给斟了半杯。他拿筷子敲敲酒杯说:“加满。”迟九鸣端起满满的酒杯给小房敬酒,小房激动得站起来,心血来潮唱了段现代京剧。
“谢谢妈!有您这碗酒垫底,我什么样的酒全能对付!” 小房开唱前的这句道白字正腔圆。“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红灯记》李玉和的唱腔,迟九鸣耳熟能详。小房唱得投入,迟九鸣和着节拍晃头晃脑,用筷子敲击餐盘为他伴奏。笑着闹着人好像有些不做主,他的胡茬子根根竖起,舌头有些失灵,抓住小房的手结巴着说了两个字:“好酒。”小房的京剧不知不觉就跑了调。到底啥好酒?桌上饮得尽兴的人又纷纷端起杯子用心品咂,用不着旁人多劝,都把自己喝得晕晕乎乎。
迟九鸣的九个助手已有八个败下阵来。有前车之鉴,鲍月清不愿第十个成为败将的代号。进入局机关门槛,鲍月清细微处留心观察,把些现象放在心里掂量,察出了些端倪。局里人提起“零号首长”,赞许的夸他“不得了!”不屑的讥他“不得了!”鲍月清也深感他的“不得了!”有谁能这样折磨别人又折磨自己的?有谁能把一件事干得如此长久,如此精绝的?还不就因为这“不得了!”既来之则安之吧!即便迟九鸣是枚一触即发的地雷,也得谨慎小心,与他相安无事。鲍月清蓦地发觉桌面凌乱不堪,这里的座位还不知要占多久,既然现在坐在这里,当该动手做些清理了——该归拢的归拢,需丢弃的丢弃。
清完堆放的资料杂物,桌面敞亮多了。再看看玻璃台板的边沿里储满灰尘,可以猜得出,许久没人揩抹了。鲍月清轻手轻脚地掀起玻璃板,用潮湿的抹布一点点擦拭,直将它擦得一尘不染。看着整洁的桌面,他的心情舒畅起来,顿然周身放松。迟九鸣无意地扫视一眼,眼角漾出了密集、细碎的纹理。鲍月清将胡乱压着的剪报拾在手里一张张过目,他要做番筛选。红笔划过的那张没舍得丢弃,却又意外发现还有张压在底层的卡片。粗看以为从哪本杂志上剪的,仔细一瞧,竟然是手写,不知何年何月出于何人之笔。堪比印刷体的硬笔书法,功夫了得!面对这手好字,鲍月清肃然起敬。豆腐块大小的卡片,纸质泛黄有些起脆,炭素的墨迹仍旧乌黑发亮, “可亦不可,不可亦可!”绕口令般的八个字像是谜面,又像是暗语,他左看右看越觉神秘。究竟是随意练笔的即兴之作,还是暗藏玄机的深思熟虑?鲍月清不得其解,只好将卡片又端端正正地压回到玻璃板下,人有些坐立不安。
迟九鸣还是保持不屑一顾的神色,好像什么也不值他多看一眼。可是,鲍月清任何的举动和表情,丝毫没能逃过老花镜后面的眼睛。迟九鸣两边的嘴角渐次咧开,缓缓朝向脑后延伸,紧闭的双唇出现了一道裂缝,自律得绷紧的脸皮松弛了些许。鲍月清壮起胆子偷偷窥视,他那永远千篇一律的素描式容颜,陡然有了隐约的变化。那张面积超大的黑脸,活像团黑色的油墨掺进了五颜六色的油彩,又被人一气搅和,有了生动的颜色。嘴角眉梢和眼眶鼻翼处的线条,也似被重新勾勒过一遍,疏密、轻重,虚实、深浅更为鲜明,凸显出柔和丰满的细节。
狭窄的空间静得出奇,就剩下粗重的呼吸,鲍月清觉出了异样,分明是冰雪融化散发的气息。迟九鸣剧烈的咳嗽,打断了鲍月清的思绪,鲍月清把关切的眼神落在玻璃杯上,示意他喝口水润润嗓子。胖嘟嘟的茶杯很能装,原是什锦酱菜的空瓶,被迟九鸣拿来废物利用。大概使用得有了些年头,里层积满茶垢,马口铁的盖子锈蚀得发黑。迟九鸣端起来仰头猛饮,含在嘴里的茶水将他的两腮撑得鼓鼓的。他用鼻孔深呼了口气,将满口茶水一点一点咽下,止住了咳嗽。
这一口好大,八成满的水杯已经见底,鲍月清忙起身去为他续水。热腾腾的开水冲进杯里“哗嘩”作响,沤得烂熟的茶叶与泡涨的枸杞混合一起,翻滚着上下沉浮,在杯口泛出一层细细的泡沫。迟九鸣正要伸手来接,鲍月清已将续满水的杯子稳稳地放他面前。迟九鸣曲起手指敲敲桌面,微微颔首以表谢意。
迟九鸣是个不按作息时间的人,上班比别人都早。鲍月清掌握他的规律,比他来得更早。今天,他俩算是落后了一回,朱局长早就到了。迟九鸣进到办公室,身体刚在座位上落定,朱局长推门而入,“早,早,早!吃过了吧?”照例是些无关痛痒的寒暄。恐怕因睡眠不足,朱局长有些倦意,脸上气色不佳。见局长站着说话,鲍月清慌忙让座,好让他坐下与迟九鸣
对面交谈。朱局长一边摆手阻拦鲍月清,不用为他泡茶,一边斜着身子坐上鲍月清的位子。 “近来身体可好?” 朱局长关切地询问,“小鲍工作如何?助手当得怎样?”? ?(下转第29页)
(上接第27页)
“不丑!”断定局长肯定有重要吩咐,迟九鸣回话后就直勾勾地看他。朱局长不好再扯些无关疼痒的废话, “唉”地一叹说,“老迟啊,你真太谦虚啦!人家子女在外面赚点小钱就吹上天了,好像马云还不如他。你倒好,儿子在部委里当处长几年了,眼下还要高升,你哄人说做工头混饭吃,连我也不透点风声……这些年儿子难得回家,来去还乘公交车。你说说看,我局里再穷,难不成一趟车子派不起?你就不好说声要个车,让局里安排吃顿饭,也为我撑个面子,哪有像你的?”
迟九鸣“嘿嘿……嘿嘿”笑而不语。“当然啦,怪我!官职不高,官僚主义严重,好多方面照应不周。”朱局长紧皱的眉头像颗核桃疙疙瘩瘩,发出深刻的自责,“昨天也是活该——县长把我一顿批……就是嘛,这么重要的关系掌握不住,就是吃干饭的……”
“批你干嘛的?冤枉你嘛!怪我嘛!”迟九鸣听出了明白,急得替朱局长鸣不平。
“哪能怪到你?老迟啊……县长批我批得在理,我口服心服——放着现成的关系不用,没头苍蝇样的到处乱撞,你说县长不批你批哪个?你了解的,这些年都在跑部进京,去争取大项目,四处打探托关系,压力多大!聘请这个当‘顾问聘请那个当‘大使的,厚着脸皮去求人家……”朱局长压抑不住诉起苦来,“不怕你笑话,在家大小是个干部,跑到部里进门都要填单子,能放你进去就不错了……去处长办公室报个材料,不光看人脸色,连个凳子都没得坐的,人家忙起来你还要站在门外等,站上个把小时那是玩意账……”
“唉,当局长日子不好过。”迟九鸣深有触动,朱局长忙把话锋一转,“迟主任啊,我现在要请动你啦!十个大公章也抵不上一个老乡,方便时无论如何与你公子联系联系,请他为我们引个路……”“引路?”迟九鸣歪过头,一脸迷惑地看着朱局长。“嗯,对呀!你在局里三十多年,情况都了解,项目争取竞争激烈啊……上半年报去的项目还没啥动静,真是急死人!我向县长立过军令状的——不获全胜,绝不收兵。不争取到手,你说对上对下怎好交待?老迟啊,弄不好我恐怕要成为历史的罪人……当然,有个内线引路就抄近得多,千万拜托你了!”
迟九鸣的神情越来越凝重。自己从来不曾重要过一回,突然有这等大事要拜托于我,孰重孰轻,怎好了得?儿子在部里当处长怎么啦,又不算个什么人物,到底有多大能耐?他部里的事儿迟九鸣从不过问,压根没把儿子放在眼里。没有一百分把握,迟九鸣怎敢应允;局长给他这么大面子,拒绝的言辞又难以出口。
“请我?不,不!”惯常处于低温状态的迟九鸣少有地慌乱,慌乱得焦灼起来,泡进开水里样的不自在。
见他点头不是,摇头不好,木愣愣坐着既不点头也未摇头,倚靠资料柜站着的鲍月清暗自为他捉急:可以乎?不可以乎?迟九鸣用他微微颤抖的双手狠命地挠着头皮,挠得头皮屑纷纷扬扬。过了半晌,他的头顶上冒出了袅袅的雾气,翕动的嘴巴艰难得吐不出一句话来。恍惚间天旋地转,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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