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教师的体态很丰满。她的身影刚一在门边闪现,周甚天就看出来了。周甚天刚才非常后悔选修了音乐课,忽然觉得不后悔了。
她走进阶梯教室,一副表演家的气派,甚至还带着点闲庭信步游刃有余的慵懒,把小皮包放在桌子上,翘起肉嘟嘟的小嘴说:“我先来点一下名,以防缺席或假冒。”
周甚天跟老魔坐在一块。他有点心虚,对老魔说:“我不会唱谱子,也不会打拍子,她要是提我怎么办?”
“欧,”老魔心不在焉,不住地偷瞟音乐老师,“我也不是太懂,但是不用怕她。”
老魔姓王,名字就叫王魔。当初老魔的爸爸想让儿子成为电子游戏的代言人,为了让别人联想到魔王,故意把两个字颠倒过来,让儿子叫王魔。
老魔到处找纸,说是啥纸都行,废纸也行,卫生纸也行。周甚天掏出半张旧报纸递给他。他戴上近视镜,细心地擦位子,把灰尘都擦飞了。正巧音乐老师点他的名字,他立即站起来,可怜巴巴地望着音乐老师,怯生生地答了一声“到”。他身材瘦长,声音娇小无力,佩着眼镜,显得非常谦虚。女生都觉得不自然,都不满地望着老魔。
老师被他弄笑了,露出了一排牙齿,洁白而又整齐,仿佛像从卫生宣传画上看到的一样。接着她又点道:“滕环球。”
“到。”周甚天站了起来。
“你是滕环球吗?”
“是。”
这时两个四班的女生窃窃偷笑。
“没有你的印象,你先坐下。”
她接着点名,用一支圆珠笔在点名册上做标记,结果有五个学生逃脱了。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说:
“方才那个学生站起来。”
周甚天见老师正盯着自己,就站了起来。
“你究竟是不是滕环球?”
“我是。”
“说实话。”
“我不是滕环球。”
“那你为什么要答应?”
“因为滕环球告诉我,只要老师点他的名字,我就站出来。”
“可恶!你倒听话,滕环球去干什么了?”
“滕环球到外面捣球去了,他还不让我告诉你。”
老师猛剜了周甚天两眼,脸还是不知不觉地红了。
她只好转过脸来对一群女生说话:“你们都看看,我最怕的就是中文系的学生,乌合之众,什么样的人都有!你回去告诉滕环球,他没机会学音乐了。你今后只许选修音乐,不许改动。”
“行。”
“行!不行也得行,否则扣你德育分。你叫什么名字?”
“周甚天。”
“嗯,好名字!但是不合逻辑,怪不得思维如此混乱。”
她把这名字记在点名册上,除去了滕环球的大名。说,“坐下!”
周甚天坐下来,说:“真不幸。”老魔说:“是有些不幸的感觉……你看咱们老师结婚没结婚?”
“唉,都有小孩了。”
“什么?”
周甚天意味深长地说:“小孩,是祖国的花朵。”
2
老魔,魔兽拳击;
老师,高山流水。
为什么不让老魔和音乐老师互换灵魂和内心世界,让娴静温雅的音乐老师感受一下老魔心灵中的狂暴,权当免费去蹦迪?
老师用颀长的手指拨动心弦,说:“女生先唱。”十余个小女子丹唇轻启,嘤咛不绝:“正月里来是新春,孟姜女寻夫到了长城……”老魔把眼睛闭上,赞叹道:“长城是心连心工程。”
音乐老师微微颔首。“嗯,这个基本上呢是那么回事儿。男同学,看你们的!”
钢琴曲骤然响起,老魔和周甚天同心协力拖着死腔:
夜半三更哟盼天明,
寒冬腊月哟盼春风……
老师把手指举得高高的,猛地敲击了一下琴键。
“嘣!”
周甚天以为是老师定的新音准,随着琴声把声音往上拉,声音嘶哑,失声了。只见老师指着他的鼻子说:“喂,就是你!又没人跟你抢,你跟我抢什么?声音别太粗鲁好不好?”
“行!”
“夜半三更哟,盼天明……”
“老师,我饿了。”
老师说:“天哪!现在才几点?下课早呢!”
老师又说:“不许再说饿了!听着,跟我唱!”
于是男女一起唱:
你知道你是谁?
你知道华年如水?
……
你知道今日的江山,
有多少凄惶的泪?
周甚天说:“我们还有江山吗?”把老师吓得一哆嗦。
“老师,打饭要排很长很长的队……”一名女生悲惨地说。
“真可怜呀,上师范都挨饿,听说分配了工作更惨……”
“好吧,给你们布置作业。”老师从钢琴后面站起來,摆手说,“下课,你们可高兴了。”
周甚天同老魔一起出来,周甚天指着老师放在门边的自行车,说:“看是啥?”原来杠上绑着一只绿色的宝宝椅。老魔一下子泄了气。
“我感到嫉妒,可爱的女教师被另一个男人占有了,我要嫉妒死了。”
“别这样。”
“不行,我不能妥协。”
他们穿过奇草园,看见了许多含苞待放的花朵,文竹的新叶子也生出来了。他们看见角落里有一株奇怪的树,绿的灿烂,绿的耀眼,树叶像一只只小蝴蝶,可是老魔和周甚天都不认识这颗小树叫什么名字。
园对角传来两个女生吃吃的笑声。
周甚天禁不止抬眼瞧去。只见一个学生对另一个学生耳边讲了一句悄悄话,她的女伴立即不愿意了,抬起腿来踢了她一脚。无疑是踢在屁股上的,那声撞击又沉闷又钝重,周甚天听得有点儿心痛。被踢的那个女生一下子蹲在地上,抱头呻吟。女伴始料不及,只好回过头来拉她。
老魔正在找布片,擦眼镜。也跟着说:“在动物世界,一到春天,动物们的身心都要起变化,十分活跃……”他们说话的时候,脚下没停,两个女生见来了人,转身背着他们往回走。
老魔的眼镜擦好了,就喊:“哈伊,哈伊!小姐……”
人已走远了。老魔说:“怎么可以这样呢?要注意形象。”
“走,去吃饭。”周甚天说。
老魔说:“好。”
3
饭厅里弥漫着一种熟悉而亲切的气味。
打饭的人很挤。
周甚天好容易才挤回来,跟老魔坐在一起。老魔这次打菜又打了鱼,他的口号是“一天消灭一条鱼”。周甚天爱吃豆腐,这次依然打了豆腐。他觉得这儿欠了自己点什么东西,要吃豆腐补回来。
一名女生从他俩身边擦过,她佩着高度近视镜,低头瞧着手里端的一盆小鸡肉,皱紧了眉头,气忿忿地骂道:
“没一点熊味,就两块肉,还带毛!”
她的菜票花光了,身上还剩下八角钱,米饭还没有打。她走到老魔身边,把那堆零散的碎钱推到老魔手里,要换些菜票。
“欧,不巧,”老魔说,“没有碎票了,这张整票你拿去吃饭吧,吃饭要紧,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她推辞不受,老魔说了许多好听的话,那女的接过票来走了。
一个女工正在近旁打扫餐桌,她四十多岁,脸色灰黄,老魔发现她一直对自己很关心,他吃饭时她总是在暗中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一想起这一点,老魔全身直发毛。女阿姨坚定地望着老魔,用饱含母爱的声音说:“你这学生真傻!怎么可以把整票给方才那女的呢?真傻真傻。”
老魔严肃地望着她,铿锵有力、字字千钧:“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呢?解人之危,这是一名当代大学生应该做的。”
女工转身走了,说:“这人说话真让人难受。”
周甚天又吃了几口饭,方才换菜票的女生又气喘吁吁地跑来了,站在老魔身边。
“刚才,刚才还欠你两角钱,对不对?”
“对,我看不用找了。”
“不,该多少是多少,俺应当把钱还给你。”
老魔说:“不要,不要……”
她把手伸进上衣口袋里,认真地摸。那个口袋里只有镜子和花手帕,她又往另一只口袋里掏,只掏出几张卫生纸。
“算了,两角钱何必放在心上?”周甚天站起来。
“不,该多少是多少,俺生来就不爱占人小便宜。”
她身上有很多小口袋。她几乎做尽了各种姿势,解扣子、开拉链、低头、弯腰、扭身,像是做一套复杂的健美操。最后,她撩起两层上衣,把手插进裤带里面,慢慢地向里插。这时,为了不接触老魔的眼光,她把头高高地仰起来,眼盯着天花板。
几番挣扎,她取出了一张二角钱的菜票。老魔接过菜票,轻笑了一下,说:“真不好意思!”那女生寒着脸,再也不理他一理,自顾走了。
周甚天用勺子敲碗。“别跑马了,吃饭!”
老魔恶狠狠地抓过一只馒头,又白又大的馒头,被他一抓,还有乒乓球大一块。
老魔说:“来,吃!”
“吃,吃!”
4
晚上,在宿舍里,老魔打开抽屉,修改自己的学习计划。他把原来的学习计划细心地揭去,换上了一副新的。其实,他的学习计划没有一个曾经执行过。
接着,他打了一盆水,冲冲脚,爬上床,从一个小纸盒子里掏出口琴,钻进被窝里慢慢地吹。
灯熄了,正是十点钟,老魔又吹起忧伤的曲子。周甚天趴在床上想起了白天,一幕幕,都像玩具似的,能摆在面前。可是自己过去的玩具呢?他想落泪。
老魔的琴声吹得好极了,像唱出的歌词一樣清晰:要哭就哭吧,我不能没有你。
周甚天瞪大了两只眼睛,望着窗子,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睡着觉。自从上了这所学校之后,就没有做过好梦。家在苏北,当年报的是扬州大学,档案还没有到扬州,就被这学校截了。在苏中有一些师范学校专干截学生档案的事。窗外,机器轰响,天色血红。他闭上眼睛,就觉得有一个魑魅搬的鬼影蹿上窗子,撞碎玻璃跳进宿舍来了。像小时候做恶梦一样,他的牙齿又紧紧咬着嘴唇了。天气依然很冷。春天在今天中午来过一次,春天又走了。
老魔又同他交谈了,他的声音很模糊,好像被鬼子活埋过三次。
“周甚天,今天中午咱们在花园里撞见的两个女生漂亮吧?”
“嗯,其中有一个漂亮的。”
老魔说:“他们是大学生艺术团的。”
“大学生艺术团是管干什么的?”
“是专门搜罗那些唱歌跳舞、脸皮厚、会捣蛋、能现世、以打情骂俏为业的人才的。”
“我要报考大学生艺术团,尽管入了团会很难受。”
“我懂”,老魔说,“因为里面有很多女生。”
“对了,你呢?”
“我不行,我没有表演天赋,你准能考上。”
周甚天叹了口气,说:“我还想搞家教。”
“那就搞,不搞没有钱花。”
“我还想勤工俭学,让系领导给找点活干。”
“对,那样更好。”
“我还想找一个妞脸对脸吃饭,躺在一起看书,躁动时就调调情,互相满足,度过学生时代。”
“有时候我也想。”
“我还想钓鱼,锻炼身体……”
“你别什么都想,有些事根本就无法成功。”
“我最想天天睡午觉”,周甚天说,“可惜就连这一点,我也办不到。现在连晚上也睡不着觉了。”
“别愁,会好起来的。”
“但愿如此。”
过了一会,周甚天听见老魔迷迷糊糊地喊:“周甚天,明天早起……吊嗓子。”
5
“你要报考大学生艺术团?”文娱委员张大了嘴巴问。
“我非常想献身。”
“好,我这就把你的名字报上去。刚才你说什么?别用‘献身这个词。”
“捐躯总可以吧?”
“没办法啦。下午你去考试,考点在数学系二楼。”
“很好。”
“考普通话呢,你可要做好准备。”
“普通话是啥?俺不知道。”
“愤世嫉俗,哼!”
天在下雨。到下午,雨越发紧,下得师范生心里一片凄凉。周甚天没有借到伞,顶雨到了考场。周甚天想起了第一次借伞给自己的女孩,跟这天气一样,他也多愁善感了。人很挤,考场门外的空地上被踏上去一层泥巴,穿皮鞋的考生一下子都滑倒了。
周甚天凭栏看着滴滴答答的水花,渐渐的,他被水声的节奏控制了,依稀中他听见水花在唱:
师范生
没尊严
下雨天
挣小钱
搞家教
撑着伞
落汤鸡
受风寒
丢人格
失脸面
误一生
长悲叹
毁一世
空嗟怨
上了师范
完了蛋
啊啊
完了蛋
他疲倦了,一股身在异乡孤独无援的疲倦,袭杀而来,让他卑弱无力。他听见张舜民和一个舞女共同吟唱着《卖花声》,眼前的一切都虚幻起来,刺心般真实的却只有漂泊。正在这时候一群评委就来了,评委们打开门,先进去了,考生们也跟着涌进考场,又全被轟了出来。
一个洋娃娃相的女人倚在门口,手里捏着名单。她脸上涂满了口红及脂粉之类的混合物,她从那一堆脂粉的后面说:“我来喊号,每次喊五个,喊到的进来,没喊的别进,一批一批慢慢来,不要乱来,时间早呢。”
她喊了五个人的名字,把头缩回去了。周甚天听见两个女生议论道:“真丑。”“她叫童俊,中文系的小队长,舞跳得好极了。”周甚天一边听着,一边盯着眼前的空气,空气湿度大,童俊留下来的脂粉飞尘慢慢地飞不动了,刷刷地掉了下来。
“麻烦你,替我把伞收着,好吗?”一个陌生的女生把伞交给周甚天,向他媚笑了一下。她个头很低,使劲踩高跟鞋,砣砣的肉在胸乳间乱颤。周甚天把伞接过来,说:“好。”她眯着眼睛又笑了一下,扭过身去考试了。
她转身,发梢上的雨水甩在周甚天脸上,一道长长的弧线,在脑勺后面还可以看见她眼角的余光,她两只眼睛之间的距离真是太宽了,据某些人说,这是人类能学好普通话的特征,电视台播音员两眼之间的距离总是远远的,好像是脑门中间塞进了刀片。
考场里面几声狗叫,又复几声驴叫,叫着叫着就不老实了,像喂了药的驴一样。周甚天把伞挂在阳台上,趴在门缝上朝里窥:一名体育系考生正叉着腿捏着鼻子叫,评委们都露出欣慰的笑容。
第二轮比赛,周甚天入场。一个妇女嫌周甚天站的不直,原来他就是艺术团团长,抹了一嘴口红,俨然端坐,好像要母仪天下似的。不管她瞧着什么方向,眼神总是特别特别的亮,当她看着你的时候,就好像你是个杀人凶手,正在对她施虐。
团长身左是女教练,身右是两个男评委,均神情肃穆,如中流砥柱。
团长轻轻抬起一只手,做了一个让周甚天过来的姿势。那体位的设置,那手指的转动,可谓拿捏得恰到好处,不差分毫,果然是门第出身,周甚天一下子泄了气,后悔到这来了。
团长甩给周甚天一张材料,命朗读。周甚天的感情一开始用过了头,只好继续煽情,不免粗鲁了几下,最后竭斯底里,女团长受不了,叫他停下。
女教练微微颔首,说:“你可以退场了,注意通知。”学生刚一走,团长对教练说:“这个学生不要,一点也不好使唤,太野。”周甚天在外面听见了,气得在墙上踢了一脚。
老魔在宿舍里静候他下棋。周甚天把头上的雨水擦干净,两人都起劲下。老魔这臭棋篓今天发挥特别好,死棋全走活了,最后,周甚天错了一步棋,一片棋全被老魔吃了。老魔从来没赢过,这下恣坏了,哼着小曲,一个一个地去捏周甚天的棋子儿。周甚天猛地把棋盘撒了。老魔一看周甚天红了眼,没趣地爬到床铺上睡觉。
周甚天停了一会,钻到床铺底下去捡棋子。他从床铺底下捅捅老魔的屁股,老魔在床上苦笑了两声。
周甚天从床底下拔出头来,带出一头蛛丝,他问:“老伙计,你笑什么?”
“我笑你那脾气。”
“我又后悔了,真对不起。”
“没什么,是我不好,让你两步就对了。”老魔说。
“不是这个原因,这一段时间我总是不顺心,刚才我心里一直在想别的事。”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你又想艺术团里的那两个女生了,对不对?别生气了,我们永远是好兄弟。”
“不,是那天在花园里挨踢的那一个。”
“我当时没看清她们具体长啥样。”
“你现在还能睡着觉吗?”
“还睡个鬼来!睡不着了。”
“走,请你吃火锅。”
滕环球在床上被弄醒了,说:“记住,周甚天,往后别再发脾气摔东西,摔了东西最后还要自己捡,为了弥补感情还要破费。”
老魔说:“想女人永远是对的。”
6
师院会堂经过装饰有些豪华了。幕后贴了许多彩色字母和一串串金箔纸,闪烁流动不停,好像在说哄小孩儿都是这样哄的。
周甚天和老魔坐在一块。老魔闲得难受,出去看了一会售票大厅,回来发现大学生艺术团的舞蹈开始了,题目叫《青春的风采》。
报幕声一落,舞台上立即出现一群少女,活蹦乱跳地扑过来,他们统一穿白色短裤,绿色短卦,额上横束者一根彩带,把头发都束的紧紧的,充满活力。
音乐节奏飞快,少女们缺乏锻炼跟不上,都能看出来,这个节目是失败的。
老魔眯缝着眼,叹了一口气。“今天中午,本来可以吃四个包子的,现在只能吃两个了。”
“什么青春的风采,应该叫苍白的青春!”周甚天没找到那个在奇草园里被踢的女生,却看到了童俊。
艺术团独领风骚,占了节目的十之七八。其中有一个格外受宠的女生,来自英语系,名叫金平眉,每场舞蹈都少不了她。
金平眉的动作动作夸张、创意,像老外的健美操。
一个艺术团候补队员用钦佩的眼光紧紧地审视着她,由衷赞叹:“裕团长真有眼力,她的动作最好看。”
周甚天、老魔一起说:“其实很难看。”
“难看死人了。”
舞终,金平眉意兴未尽,故意落在队伍后面,向观众招手,丢两个媚眼下去,吸引学生们的注意力。
老魔高兴地说:“好,好!金平眉终于下台了,我得鼓掌。”
没想到下一个节目又是金平眉的舞蹈,老魔悲叹道:“还得等一百天才能毕业,这日子真是熬不下去了!”
前排有个认识的女生忽然回头对老魔说:“看来金平眉是不想让你领毕业证了。”那女生很愤青很武侠的样子,让老魔都肃然起敬了。
她接着咬牙切齿道:“金瓶梅,这名字真造孽,我好想禁了她!”
接着又特别推出了金平眉的露脐装舞蹈,金平眉笑嘻嘻地又从舞台后面出来了,小脐窝深深的,像是要把满场子人一下子吸进去。肩膀上的小坎肩才巴掌大。
周甚天问老魔:“有何感想?”
“早知道这学校是她家开的,当初咱就不来了。”
金平眉跳得疯极了。老魔慨叹道:“果然不愧是裕团长的得意弟子,只有我们的裕团长才能点化出这样的学生。”
周甚天说:“这叫有其师必有其徒。”
老魔低声说:“领奖,提干,各种好事,全让这帮人占完了。”
气氛忽然狂热,裕团长身着戏装,粉墨登场了。她梳着古代日本女子的那种发髻,衣衫亮薄,下身拖裙,宛如贵妃出浴,透出一股十足的宫廷气。
艺术团里的学兄学妹一起拍掌,裕团长振起雄风,唱一曲《长城长》。
“你瞧,她那根手指头像不得劲似的,对着空气乱戳。”周甚天说。
“动过手术。”老魔玩脱口秀。
“还拧着个脖子——”
“听说是小时候看李小龙功夫片吓的。”
“我就要喝她的倒彩了。”
会堂后面有保安训斥人的声音,原来是滕环球起哄,被抓住了。
“太阳照啊,长城呀长,长城哪雄风万古扬吔……”
团长的花腔女高音到了顶点,在此基础上猛烈一挤,擠出了一串颤音。她的一只手指向高空,托起太阳,迎接霹雳。
演出就此结束。周甚天和老魔垂头丧气,随着拥挤的人流穿过大草坪回去。
“站住!”一个非常悲愤的声音。
原来是那个候补队员。他也戴着眼镜,站在奇草园里的一块奇石后面,浑身打颤。
“今天我非常气愤,因为我心中最美丽的偶像,最尊贵的公主,最伟大的女神被你们玷污了,被你们肆意糟蹋了!啊,你们知道吗?裕团长八岁学功,立志献身于表演艺术,她当过知青,插过队,进过农场,被关过牛棚,她吃了多少苦哇!她的经历可以写一部长篇小说!如今,敬爱的裕团长终于能够放声歌唱了,她的心情多么激动,她恨不能把所有的心血、所有的激情一下子献给师院的大学生们,你们理解这种心情吗?可是你们竟然口出污言秽语!你们难道不明白即使是影射也要负法律责任的吗?这个社会,怎能让你们随意玩弄文字游戏,说人坏话?”
“对不起,”老魔彬彬有礼地说,“不懂就别乱说话。你懂影射?你影射一个给我看看。”
候补队员说:“呸!有你们这样说话的吗?裕团长多么庄重,贞洁,多么幽静,贤淑,我抗议!我代表大学生艺术团对你们的的罪恶行为严正抗议,你们禽兽不如!你们,你们懂艺术吗?”
“走,吃饭去,别理他,再晚一会就打不到鱼了。”周甚天对老魔说。
可是,那个候补队员吃不下饭,他依旧直立在那儿,流下了悲愤的泪水。
7
后来周甚天知道,挑衅者是女教练的侄子,从小脑筋就不怎么开化,正义感特别强。周甚天因此原谅了他,老魔却说,这小子真是下贱。还说,如此忠诚的小伙子,连个面首都不批给,真是可怜。
他余怒未消,去打听团长的往事,终于探出了一些端倪,还乘兴写了一首歪诗,讽谏一番。
8
“老魔。”滕环球走进宿舍门来说。
“有关于我的好事?”老魔急切地问。
“有,听说你上了阎海山的黑名单了。”
“凭什么我进黑名单?”
“因为那首诗。你玩得太过了。讽刺诗,你自己看不就行了吗?你这……”
“没事,什么年代了,都已经是一九九五年了,文字狱,整不了人的。”
“我问你,你知道阎海山跟你是什么关系?”
“师生关系嘛!虽然阎海山没代过我的课,但他永远是我心目中最亲爱的老师。”
周甚天在一旁说:“别忘了,音乐老师才是你心目中最亲爱的老师呢。”
滕环球说:“我最近打听到,音乐老师原来是阎海山的未婚妻。音乐老师早就不喜欢他了,可他仍然纠缠不休。所以,你和阎海山是天敌、死敌,再加情敌!”
“哇,气死我了!怪不得阎海山搞黑名单发狠整我,动物世界,弱肉强食,你死我活呀!”
“老魔,我们全力支持你,你还有机会,咱音乐老师还没结婚!那天我故意骗你的,她骑的是她姐姐的自行车。”
“咱们音乐老师真厉害,全身都带电!”
接着,滕环球给老魔讲了音乐老师的故事。
“她叫谢凤。五年前毕业于本师范学院音乐系,因为才貌双全,功课优秀,被学院定为留校候选人之一。其时阎海山已经毕业并留校工作了三年。有一天阎海山在给学生上师德修养课的时候一眼瞥见谢凤,一见不忘,朝思暮想,竟然不顾教师身份,以种种理由和借口频频找谢凤谈话……
“这一切都被校长刘坤看在眼里。刘坤心想,阎海山这小子如果不给他找个老婆,难说能安心工作。反之,假如我能劝谢凤跟他结合,这阎海山敢不对我感恩戴德,尽忠尽孝?于是刘坤私下里找谢凤谈话,对她说可以留校,但需要先解决阎海山同志的婚姻问题。谢凤到底年幼,经不住几个领导来回撺掇洗脑,最后点头答应了。”
老魔怒火攻心,听不下去了。骂道:“这算个什么学校,把女学生往火坑里推!简直是灭绝人性,是个动物世界!”
“光靠你想,想不出來吧?生活是创作的源泉……”
“别提袁泉。”
“为什么?”
“我原来的女朋友就叫袁泉。”
“那就接着讲故事。暑假过后,谢凤留校代音乐课。当时人们都以为阎海山和她的婚事是一定的了。谁知谢凤越看阎海山就越不怎样,为了向上爬,对刘坤那几个校领导奴颜婢膝,天天打小报告,还排挤、出卖其他老师。谢凤再一打听,原来阎海山是本地一个小混混,根本未上过高中,造假上了师范,靠关系留校,又靠关系爬上去的。她这才看出来,原来校方是拿自己跟阎海山交易,她说什么也不愿意嫁给阎海山,尽管那时候阎海山已经是校团委书记了。”
“好,气死他!看他能怎么办!”
“你可别小看了阎海山的势力。谢凤一个弱女子,根本就斗不过他。阎海山几次拦截、威逼谢凤,都没有达到目的,气得七窍生烟,对谢凤说,你不愿嫁给我,我管不了你,但是我的婚事毕竟是你耽误的,在我结婚之前,我绝不能看见你跟另外一个男人结婚,否则就会血溅鸳鸯楼!现在,阎海山不结婚,谢凤也不敢结婚,就算谢凤想结婚,也没有人敢娶她,她跟阎海山的事全市没有不知道的,阎海山又是本地一霸,好人都怕阎海山,谢凤长得再漂亮也没有用。”
“我就不怕他阎海山!”老魔说,“音乐老师年龄大一点,我也不在乎!”
“阎海山想谢凤,想得发疯,变态!他晚上睡不着觉,就去摸黑抓谈恋爱的学生,来发泄心中的欲念。找不到一个比谢凤更年轻、更漂亮的,他就不结婚,就这样折磨谢凤。”
“看来阎海山还不死心,巴望有一天音乐老师支持不住,再向他屈服。”周甚天说。
“他过气了,应该考虑让位了。”
老魔轻蔑地一挥手,上面的小灯棍突然呻吟了两声,发出猝死的红光,却又始终没有坏,挣扎着,又活了过来。真是一根好电棍。
9
接到通知,中文系九三级的学生中午不上课了,九点钟必须赶到电教室去听报告。题目是《科技发展与教育革命》,作报告人,阎海山。
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阎海山原来是一个大黑胖子,相貌奇绝,仿佛刚刚从古人的野史笔记里爬出来似的。他虽然很丑,却丑得很有风度,隐隐有一代帝王之相。他很像《步辇图》里的唐太宗李世民,只是发挥得更痛快更写意,比李世民更胖更黑,像个黑社会老大。
阎海山孔雀开屏,卖弄文采:
“各位同学们,这节形势政策课我们来学习科学发展与教育进步的关系……
同学们可曾感触到,社会不断进步,科学也不断发展,我们的生活已经发生了日新月异的变化。二十年前,当我们在昏暗的油灯下学习的时候,怎能想到,现在全国范围内都已经安上了明亮的点灯;那时候有多少村子没有电视,人们想看电视要跑好远好远的路!有些穷苦的地方甚至没有一台磨面机,一家人推石磨磨面吃饭,白天没有空闲,从深夜一直磨到黎明……当然,我们更不能想象,电话、电梯、冰箱、空调也纷纷进入了一个个普通家庭,啊,这一切变化太伟大了!”
老魔对周甚天说:“怪不得人家不要他,你听这家伙讲话……”
“这还不难为死他了!我小学作文都比他写的好。”
海山同志动了感情,撇下讲话稿,进入激情创作的新阶段。
“现在的这个科技呀,正在成倍成倍地加速度增长,当前短短十年发生的变化,要超过从前的一千年!真可谓龙盘虎踞今胜昔,天翻地覆慨而慷!同学们,我国科技正在蓬勃发展,特别是交通和信息方面发展更快,简直是,那个那个,啊,匪夷所思。”
顿了一顿,又说:
“你想也想不到以后的生活节奏会变得多快!比如说,到那时候,我们的同学们清早爬起来,可以到北京大学去吃饭,然后到东南大学去刷碗,然后再到西北大学去听课,然后再到西南大学去睡觉……”
老魔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呵欠,说:“阎老师,这不是有意浪费国家资源吗?”满室的人一愣,都陪着老魔哄笑。
阎海山被浇了冷水,脸色十分难看,盯了老魔半晌,生气地讲:“你这是什么话?我现在正在谈科技!科技懂吗,多么庄重的事情,这是你插科打诨的时候吗?同学们,你们什么话都可以不相信,但绝对要相信科技。今天,在这个场合下,我讲的每一句话都光明正大,都堂堂正正,不像有的同学,你的那几句话只能放在被窝里讲。”
阎海山又接着神侃胡吹:“大家的眼光要放远点,以后科技进步了,谁还看书呀?没有人看书了,全部是磁盘,磁卡!”说着,阎海山做了一个往电脑里插盘的动作,“什么内容都出来了,供你检阅,根本用不着看书,这才叫科技进步!”
老魔被吓得目瞪口呆,头脑发懵。都怪他的想象力太丰富了,他竟然真看到了那一幅幅令人头疼的美好前景。
他想:“放屁,全是放屁!真要是到了那么一天,我就不活了。”
10
滕环球睡着了,老魔也睡着了,阎海山依然于三尺讲台上口吐现代化之八方风云。最后,他忽然冷笑一声,说:“睡觉的几位都请醒醒,听我念一份处理学生的文件。”
满场子人猛然一静,把滕环球吓醒了。滕环球在课堂上练睡觉道业高深,有点噪音就会睡,没有噪音马上就醒。老魔就不行,还在酣睡。
接着,滕环球就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滕环球,江苏省铜山县人。1972年生,现为我校中文系九三三班学生,4月10日在师院会堂看演出时率先起哄,喝倒彩,被我保安人员抓住。滕环球行为恶劣,有损我学院文明校园的形象,为严肃校纪,经团委会、学生处一致决定,给予滕环球严重警告处分。”
阎海山疾言厉色,当众将滕环球批评了一通。话题一转,又警告说,还有一个学生,竟然写歪诗丑化师范学院和女老师,语言及用词非常低级下流,不堪入目。暂时还没有找他,等着吧,让他做好思想准备,好好认罪。
回到宿舍,老魔忧心忡忡,再也精神不起来了。滕环球倒是高兴得不得了,又是唱,又是跳,还模仿阎海山念布告的样子。
“老滕,你还要不要个熊脸?”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老魔,别生气,你能跟阎海山那样的老变态生气吗?该死该活,回屌朝上!受个警告处分有啥大不了的,一张烂纸,谁没见过,我在中学的时候都攒了五张了,那还不是蚂蚁性交——小玩!”
“还说呢,还说呢!真是要多气人有多气人!阎海山多么嚣张,竟然要求我到被窝里去讲话……”
“对,你这一提,我也生气了。阎海山竟敢不按规矩来,我还没在处分上签字,他就把处分拿到会上去念,他也不想想,被处分的是我,我不签字能有效吗?”
“老滕,你的事好歹过去了,签不签字都一样,快帮我想个主意,你想想,情敌呀!我要是落到阎海山手里,那就惨了!”
“先下手为强!目前你应当主动出击,不能坐以待毙。”
“咱总不能蒙了面揍他吧?”
“阎海山也有弱点,咱只要捏住他的麻骨,揪住他的小辫,他就跑不了!”
“不懂,你再说清楚点。”
“阎海山与常人不同,他受了谢凤的打击,心理变态!他每天晚上都要去抓谈恋爱的学生,势必很晚才能休息,造成睡眠不足。这样天天加夜班,清早应当起不了床,呼呼大睡才对,可他偏偏又负责管理早操,清点人数,他必须比大部分学生先到。他只能靠意志的力量硬撑着,这边铃声一响,他就得急急忙忙往操场里跑,连方便的时间都没有!”
“这也太夸张了吧?”
“一点也不夸张。我仔细观察多少次了,阎海山有一条秘密通道。”滕环球挤挤眼睛,得意地说,“就在体育馆后面的小胡同里。”
“你别忘了,后天正巧轮到咱俩值勤……”
滕环球又是挤眼,又是齉鼻,老魔忽然明白了,猛拍了滕环球一巴掌,叫到:“高!咱俩就在胡同口子里堵他,他干瞪眼没话说,因为学校不准随地大小便,他有苦只能往肚里咽!”
“很对,而且从此以后,他一见你就怕,不好意思跟你见面,你的灾岂非都免了?”
11
天,很黑。
大操场上人影幢幢,对面看不见脸色,只有雾的颜色。
阎海山的心里有一丝恐惧,好像有几十只绿幽幽的眼睛的眼睛在黑暗中窥伺着他。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这些可怕的想法来自他襁褓时期对于黑暗、对于死亡的模糊印象。今天,他好像又有了一种奇怪的预感。
他像是一个练独门气功的人,知道自己在某个时辰特别脆弱。
晨号嘹亮地响着,催命似的,一批批学生的脚步声不断涌来。
环顾左右,无人注意,阎海山偷偷地扎进那个属于他的小胡同。
如果再过五分钟没有变化,阎海山一定会十分得意。
“干什么的?不许动!”
“太不像话了,你这是什么行为!”
阎海山在劫难逃,被老魔手到擒来。
更不含糊的是滕环球,揪住阎海山的头发,一把拎了起来。
“你是哪个系的学生,嗯?你们的班主任叫什么名字?”
阎海山好不容易才吭出几个字:“唔,唔……我不是……”
老魔抬腿在阎海山的屁股上踢了一脚。
“你不是学生你是干什么的?再不老实交代,送你上保卫科!”
阎海山想站,站不起来;想蹲,又蹲不下去,只好半蹲着。滕环球揪住阎海山的头不放,一会向上提,一会向下按,故意不让阎海山提上裤子。
阎海山急了,嚷道:“你们这是干什么?等我出来说话!”
“哎呀,听您的声音怎么这么熟悉,你到底是谁?”滕环球故作惊讶松开了手。
老魔也叫道:“怎么回事?这不是咱阎老师吗?阎老师,您早!”
“早知道是您在这儿,说什么我们也不敢!”
“那一脚踢痛您了没有,您别在意。”
“阎书记,今天我们值勤,真对不起!”
“阎书记,冒犯冒犯,该死该死!”
“阎书记,自从那天听了您的报告,我可佩服您了,什么时候再给我们讲形势政策课呀?”
“别说了,都走,都走!”阎海山一声哀号。
老魔和滕環球飞快逃蹿,快得就像新中国的科技进步。
12
又下雨了,雨水顺着窗玻璃潇潇下流。老魔把脸贴在窗玻璃上,感到了一阵冷嗖嗖的寒意,眼前的世界全破碎了。
宿舍里只剩下老魔一个人。滕环球请假回家了,周甚天一有空就上图书馆,听说他在阅览室里遇见了那个被踢的女生,搭了两句话,竟然非常谈得来,两个人都色令智昏了,只顾频频约会。
老魔枯坐着,独自一人摆围棋,自己想着办法歼灭自己,十分孤寂无聊。
老魔走到街上去,花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在礼品店里挑选送给音乐老师的“爱情钻石”卡片,最终没有挑到,只买了一张画满了小男孩和小女孩拥抱接吻的卡片,他准备回到宿舍,用剪刀一小片一小片地剪下来,贴着玩。
老魔撑着伞,在雨中踱步,不知不觉又来到操场。师院的操场修得很好,上面铺着一层炉渣灰,平平整整的,在稍微凹下去的地方蓄着一点儿水,跑道边的幼草被春雨洗得湿亮湿亮的,更远的地方,一排稠密的女贞树透出浓浓的绿意。
老魔走到体育馆后面的小胡同里,静静地凭吊一番,忽然,他觉出自己的泪水簌簌地流下来了。
“不管怎样,我一定要追求,要去爱,哪怕这是一个动物世界!”
他仿佛看见谢凤也走在雨中,三月的飞雨掠过她俊秀的面庞。她轻轻地拂拭老魔,也拂去了风雨,满含着笑意说:“动物世界?难道你也认为这是一个动物世界?”
成于1999年6月28日子夜,正值阴历五月十五日,月华满天。
作者简介:
周神松,1975年,男,汉族,江苏省徐州人,毕业于山东大学哲学系周易研究中心,现任江苏沛县栖山中学教师,研究方向:中国哲学及古典文学。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