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年后,李静芝见到了儿子。
这个男人34岁了,和专家模拟出的成年画像并不相似。他不记得4岁以前的事,从没想过自己曾是被拐儿童。他出生在西安,如今说一口流利的四川话。他笑起来眼睛会眯成一条缝,走路时右脚习惯性向外撇——像妈妈。人脸识别和基因比对确认了他的身份。
为了找儿子,李静芝印过十几万份寻人启事,走了20多个省份,见过300多个孩子。她帮其中29个找到了家,第30个是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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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8年10月17日,西安。下午,2岁8个月的嘉嘉被父亲从幼儿园接走。回家途中,嘉嘉口渴,父亲去街边一酒店后厨找水,就一两分钟的工夫,儿子不见了。
李静芝正在出差,接到电报后急忙赶回家。没有手机、互联网,街上也没监控摄像头,她只能去汽车站、火车站干等。她把寻人启事贴上电线杆,也寄给“看上去和儿童走失有关系”的政府部门。她还联系过各地报刊的寻人栏目。
一开始,她收到不少线索,有人打来电报——“你儿子在这,快来”。她就去买玩具和衣物,“做足接他回来的准备”。她估算着孩子成长的速度,衣服从100厘米买到130厘米,玩具从塑料小手枪买到变形金刚。
在李静芝的记忆里,嘉嘉脑后靠近右耳处有一块胎记,隆起约1毫米。每次去“接”孩子,她都会仔细打量,可往往还没到生物信息比对环节,她就知道不对。
孩子走失后的第一年,李静芝外出找寻过三四次。为了安全,她出路费求同学、朋友陪伴,积蓄渐渐不够用了。有一天,她去西安电视台登寻人启事,被人拦下问路,对方也是要找孩子。李静芝开始琢磨着,和其他家庭互通线索,结伴寻子。她从电视、报刊上搜集了50多份寻人启事的联系方式,成立了“陕西爱子寻找联合会”,每个月开两次会,沟通信息,制订计划。
这些寻找孩子的父母按照国家、省、市、县、乡五级给几个相关部门写信——计生部门、妇联、公安机关、教育和民政部门。八九年的时间里,10多万份寻人启事寄向31个省级行政区,反馈回来的是五六百封信和电报,线索约200条。
一旦收到线索,这些父母会几人一组前往当地查证。
嘉嘉失踪7天时,李静芝接到过一个电话。对方告诉她,想要孩子,拿5000元到指定地方赎人。她带着钱去,可迟迟没人来取。来回折腾3次后,她报警了。
李静芝后来得知,几乎每个寻子家庭都有过类似经历,有的被骗了不少钱。
32年改变了很多事。李静芝离婚了,从西安搬到天津。老房子早拆了,现代化的商圈重新塑造了老街,报刊亭拆了,街角停放着共享单车。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把母亲节视为最苦涩的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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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李静芝在碰头会上公布了一个生活在陕北的走失者信息,在座的家长跑去当地辨认,找到了丢失半年的孩子。
在李静芝的帮助下,一位贵州的家长找到被卖至福建的儿子,只花了2个月。李静芝陪着男孩回家,男孩的母亲从山坡上飞奔下来,一把拉住她:“你放心,我儿子就是你儿子。”
李静芝发自内心地高兴,但越为别人高兴,也就越为自己难过。她想知道:“为什么牵住孩子手的不是我?”
嘉嘉丢失后的第一个3年过去后,李静芝收到的线索越来越少了。有一年,她没收到过任何消息。“彻彻底底绝望,根本不知道往后方向在哪儿。”
2009年,中国公安部建成全国“打拐”DNA数据库。李静芝告诉寻亲者都去做登记,“只要采血入库,总有一天能比对上”。
李静芝刷微博、玩抖音、上电视节目,“站在大家都能看见的地方”。55岁那年,她报名一档演讲类的选秀节目,嘉嘉是她非来不可的理由。她被写进一条又一条新闻,寻子的内容不变,一直更新的几乎只有找寻的年头,23年、27年、32年。“如果有其他办法,谁愿意把伤疤撕给别人看呢?可我还得说下去,多一个人知道,就会多一点(找到孩子的)机会。”
每次面对镜头,讲起儿子的故事,这个在别人眼里乐观坚强的女人都会大哭一场。
李静芝虽然在天津生活,但每年攒够一定数量的线索,她就會回到西安,把那些寻亲家庭聚在一起开会。今年4月,李静芝将3条新线索递交到西安市“打拐办”。其中一条线索显示,多年前,一名四川男子收养了一个来自西安的男孩。查到男子的住址后,民警第一時间赶到成都,抽血采集DNA后,跟李静芝比对上了。
接到了西安市“打拐办”的通知,等待认亲的那几天,李静芝数次失眠,“一点、两点、三点、四点、五点”数到天亮。她怕儿子认不出她,将花白的头发染黑又烫卷。
在现场等待时,她已经哭过一场,很紧张,“最害怕给出拥抱后,儿子没有反应”。结局是,两人的拥抱持续了近5分钟。
有人问她:“你找到了孩子,是不是就不会再帮我们了?”李静芝郑重地说:“我一定会继续。”
2011年春节,在一档电视节目中,9个年纪相仿、外形各异的年轻男子站成一排,为李静芝合唱了一首改编的《天使的翅膀》。这首歌献给他们共同的“妈妈”,他们是得到李静芝帮助成功认亲的部分走失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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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人,并不是终点。认亲成功后,一些家庭还算融洽,大部分家庭却都面临着很现实的问题,比如,亲生父母如今的经济状况不佳;分开多年,双方的生活和思想均已脱节等。在李静芝看来,这些家庭“团圆”后,需要心理辅导,“告诉父母该怎么做,孩子该怎么做”。可她也担心,如果这种困境被公众熟知,有人会放弃寻亲。
对大部分寻子的父母来说,多年追寻最终变成几个简单问题:孩子在哪儿,是否活着。
如今,李静芝再喊起嘉嘉这个小名时,会马上得到回应。母子俩待在一起有种“很熟悉、很舒服的感觉”。她给儿子讲每张照片背后的故事,听到他说:“终于知道我3岁以前是什么样儿了。”
最近,李静芝又组织了一次寻子见面会,这一次的主角是她的儿子。时隔多年,她家的客厅再一次热闹起来,灯上挂着拉花和气球。她还在家里摆上了儿子小时候骑过的三轮车。32年里,她一直带着这辆自行车,用几层袋子缠好。
认亲之后,李静芝和嘉嘉每天都在一起,可她还会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她会忍不住捧起嘉嘉的脸,盯上半晌。“我总在想,他其实没有变,只不过是放大了一点儿。”
有一次,她和嘉嘉开玩笑,“你能不能再缩回去,回到3岁,咱们重新开始生活?”她听到嘉嘉轻轻地答了声:“好。”
摘自《恋爱婚姻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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