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时起,父亲就和鱼打交道了。那时,村里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分了田地“单干”,父亲干起了贩鱼的营生。父亲有三个子女,几亩薄田根本就不够维持全家人的生活。在村里,父亲是最早做个体商贩的人,虽然后来有更多人干个体过上了富有的日子,父亲却并没有致富,但鱼贩的营生让他对人生有了更独特的表达。
父亲经常说:“我们就像鱼,鱼在水里,水里的滋味它们都得体会到;人也一样,日子的酸甜苦辣我们都尝得到。”那时的我还很小,弄不清楚父亲话里的意味,我茫然地望着他,听着他继续给我谈他的那一套关于鱼的哲理。父亲说:“我们常常解决不了生活的问题,时间会帮我们解决,但时间会在我们脸上留下一点记号,那就是皱纹。”那时的我发现,三十出头的父亲的额头、眼角已经爬上了稀疏的皱纹,那是常年操劳给予他的馈赠。
父亲执拗地认为,他的儿子必须像鱼一样,熟悉水,和水相互依存。除了教我学习蛙泳蝶泳仰泳,他还让我掌握超出一般孩子的潜泳本领,为了让我在水里能够尽可能长久地憋气,父亲让我把头浸在水里,他则在一旁算着时间。有时,他嫌我憋气的时间不够长,甚至把我的小脑袋强摁在水里,我觉得难受,在水里睁开眼,就像鱼在水里探寻着前面的未知世界。
对于自己的过往,父亲说得少,我从他的只言片语中努力拼凑出他的人生轨迹:他是老大,家里有五个弟弟妹妹,上小学时遇到三年自然灾害,初中没读完就成了农民。二十出头时,他响应国家号召,参加三线建设,在大西南的山沟里工作数年之久。从大西南回来后,结婚生子。赶上改革开放,政策活了,他一头扎进了商品经济的大潮中,靠自己的勤劳挣钱养家糊口。
父亲把他的半辈子和鱼拴在了一起,只要身体扛得住,他每天骑着挂着鱼篓的自行车,早出晚归,风里来雨里去。他把各地形形色色的鱼从鱼塘里捞出后买下来,在卖力的吆喝声里,这些鱼又被送到了千家万户的餐桌上。父亲和他的同行们走南闯北,到过千里冰封的北大荒,看到过渤海湾的渔船,到五十出头时,他去过广西,父亲像一条缺水的鱼,无力地折騰着自己日渐衰老的身躯。
也许是常年在水中浸泡的缘故,加上生活没有规律,嗜酒熬夜,父亲在五十开外的年纪患上了帕金森综合征,他失去了继续贩鱼的能力,只能在家里接受保守治疗,吃着药,和病痛做着悲壮且毫无希望的缠斗。他常常无奈地说:“我现在已经是一条被挂在风里的鱼干了。你知道吗?即使被风干,鱼的眼睛还是睁着,鱼是用眼睛想问题的,所以鱼的眼睛一生都睁着。”说这话时,我分明看到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带着苦味的笑。
而今,父亲年过七十,被病痛折磨日久,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虽然身体已经由不得自己掌控,但他的头脑依然清晰,就像一条始终睁着眼睛的鱼,依然品尝着生活带给他的百味杂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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