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一些什么,会成为一个乡村的标志,让这个乡村很明显与其他村子区别开来,让一个离开村庄多年的人有一天归来后,还能一下子认出故乡来。
这个标志,就是乡村的胎记。
能成為一个乡村胎记的,可以是一棵树。不会是杨树,杨树太浮躁了,一点儿也沉不住气,急急火火往上蹿,总想着比别的树高一些,再高一些。风一来,还哗啦啦为自己鼓掌。可以是柏树、松树,或者是槐树。这都是安静的树。它们扎根大地,俯望众生,身上浸染着人间烟火气。
我们村就有这样一棵树,是柏树,站在村口,很粗,一个中等身材的人刚刚环抱得过来。它有多老?没人知道,村里年纪最大的奎三爷也不知道,只是捋着胡须摇头说,他小时候,它就这样粗了。
这棵树把自己活成了村庄的一座纪念碑。它看着一个孩子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看着他长大,直到后来他白了发,弯了腰,像一棵被风吹弯的树,直到他融入大地。它认识这个村庄所有的人,就像这个村庄所有的人都认识它一样。
它是村庄岁月的见证者。小时,我赶着羊从树下走过,出了村口,到田野放牧。傍晚,再赶着回来。羊群在前,夕阳在后,我在中间。柏树在晚霞的余晖里,镀了一层金。读初中时,我去了外地一所学校。每天晚自习后跑着回来。夜色里,远远看到柏树的剪影,心一下子就会落下来--到家了。终于不用再害怕那些潜伏在夜色中的不明事物了。
有时,我站在树下就会想,是谁,在什么时候栽下的这棵树呢?是一阵风吹来的?还是一只鸟衔来的呢?如果是某个人栽下的,那么这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栽下这棵树的呢?他一定是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扛着头,提一桶水,当然,还拿着一棵树苗,来到这里。然后扬起头,一点点刨坑,将树苗放进去,埋住,浇水。然后微笑着,心满意足地,擦一下脸上的汗,也许还会想,这么小的树苗,啥时候才能长大呢?
终于有一天,他去世了,树替他活着,替他看着这个世界流年变迁。树上,依然留着他手掌的温度,风吹不去,阳光晒不去。
这人是谁?这是个无法解开的谜。但树知道。这棵俯视村庄的树,知道村庄的一切秘密,但它什么都不说。对于一个人来说,这是无法解开的谜。这世上有太多的谜。人是在一个又一个谜中过完自己一生的。
如今,我回老家,还会在这棵树下站站。它还是老样子,但村子已经面目全非了。我很庆幸,树还在。只要树在,我就还是那个在树下苦思冥想的少年,我就认得出故乡,就像一个与母亲失散的孩子,多年后归来,无论母亲老成什么样子,但他依然能凭着母亲额头上的胎记,一下子认出她来。
树在,故乡就不老,老去的,只是岁月,只是流年。
摘自《思维与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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