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家吃烧都比较紧张,缺吃靠国家统销粮,缺烧靠自己动手到野地去拾柴禾。瑞姨领着我们弟兄几个去地里拾包谷疙瘩,高梁疙瘩,谷疙瘩,芝麻茬根,到沟埂上捡干草,刨毛草根。
夏收后,瑞姨帮我家薅麦茬根,给生产队劳力们烧茶水,烧茶水能顶出工劳动,可记半晌工分,还可多得些麦杆之类的燃料……
那一年,瑞姨十八岁了,出落得鲜花一般地花枝招展,特别是她那两条耷拉到屁股蛋子上的乌黑油亮似珍珠的两条头发辫子,煞是撩人情愫,兼有那苗条的身姿,更是窈窕可人的极富魅力了。每逢给劳力们送茶时,劳力们的眼神就嬗变成了碎铁屑,被瑞姨那磁石般的诱力吸引得团团绕着她转,大有把他们牵走似的。于是便有叔们挑情逗趣于瑞姨,瑞姨佯装不知,依旧我行我素,不作反应。后来常有人让我喊他们“姨父”什么的称呼,瑞姨知道后,羞红着脸给我悄悄说,外甥儿,谁再让你喊姨父了,你就骂他们,那是骂你姨的脏话,记住,噢!我那时才五六岁,不懂得这里面的奥妙,认真的看着瑞姨那满脸的狐疑,不管怎么使劲也读不懂她那十分好看的脸上和富有城府的眸子里所蕴蓄的幽深而又神秘莫测的涵意,只知道应该听瑞姨的话,就朝瑞姨重重地点点头说中啊。
之后,再有人让我喊他们姨父,我就照瑞姨的叮嘱做,狠狠地骂他们个狗血喷头。骂时也曾多次招来横祸.有拧我耳朵的,有摁住逼我跪下装虻学牛叫的。偶有侥幸时,他们若拉不住我,我就跑着骂着,大有胜利占光洋洋自得之威风,
渐渐的慢慢的耳濡目染潜移默化的,我发现让我喊姨父的人们中,有一个人和其他的迥然不同,他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声嚷嚷着叫我喊姨父,而是在没人时,先把我搂在他怀里,然后窸窸窣窣地从衣兜里掏出在田里偷摘的嫩豌豆角,或用火炒过燎过的黄豆包谷豆之类的好吃的东西让我吃,最后才问我说,二叔对你好吧!你瑞姨跟你说过我吗?每逢他问我这些话时。都使我丈二和尚摸不住头脑,我只感觉到二叔的举动很奇怪很好笑,既不知其内涵的丰富多彩,更不知其外延的无边无际。
二叔长得眉清目秀、灵气十足,只是父母早亡,还有两个不懂事的弟弟需要他扶养,家境困难.生活拮据,念了三年书就回家当了牛二把,他比瑞姨大两岁,他的牛屋和我家只有一墙之隔,他不但对我暗暗地亲昵,而且常常给我家担水,秋天生产队在田间分红薯、玉米棒、桔梗柴草之类的大堆东西了,他就把牛车拐到地里,将我家的捎回去。
春天,万物吐青,和风熙熙,小鸟鸣唱,一冬的沫子堆削小了,二叔就从地里往牛屋院拉土沫子,母亲常常被队长派给二叔装沫子。遇上这活,母亲总是先跟着二叔装头车沫子应上号,让瑞姨在家洗刷锅碗瓢勺,等拉第二车沫子时,母亲偷偷地跟二叔暗自商量好,让我瑞姨替母亲上地装沫子,她在家给我们拆洗些棉袄棉裤之类的棉衣。这时,我就跟着牛车象候鸟似的穿梭在牛屋院和地头之间。去时空车,我和瑞姨二叔坐在车上,车儿行走着摇摇晃晃地似摇篮,直把我们摇晃得飘飘欲仙,沉沉欲睡,如入神境。不知不觉的突然间,二叔那系着红樱布条的鞭子竟在空中一甩“叭”地一声鸣响,清脆嘹亮的鞭聲响彻在空中,回荡在田野里。煞有韵味,瑞姨听到鞭响,情不自禁地脱口说,二哥的鞭声真脆,就跟那小鸟唱歌似地好听极了。二叔扭过脸,并不直视瑞姨那饱含情意的脉脉眼神,而是乜斜着用眼角的余光偷觑一下瑞姨;脸色微红地喃喃说,这还没有你唱那个梁山伯和祝英台好听呢。瑞姨在家时曾在村剧团扮演过祝英台。这时二叔就央求瑞姨吟唱几句《梁祝》。开始,瑞姨不唱,二叔也无奈就佯吓我,让我闹瑞姨,二叔假意要挟我,倘若我不闹瑞姨,他就让我下车跑,我想坐二叔的铁轮车,就只该闹瑞姨了,瑞姨没办法时就哼出了“走一洼来又一洼,洼洼地里好庄稼。走一河来又一河,河里浮着一群鹅。公鹅头前走,母鹅后跟着……”戏没唱完,直喜得二叔的口水耷拉多长,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痴痴地看着瑞姨发呆。
那次,二叔特意用烂犁铧铁块,在村口货郎车上换了一包糖豆,悄悄地把我喊到牛屋。二叔半蹲半弯腰,左手拉着我的右手,右手把那包糖豆塞到我左手中,脸绯红着,手颤抖着,嘴角嗫嚅着,怯怯地小声对我说,侄儿。二叔对你好不好哇,我说好啊。好了那你就喊我一声姨父吧?我听见二叔让我喊他姨父,立时就火冒三丈。一边甩掉他的手,一边把糖豆洒了一地,一边破口大骂着逃了出去。二叔羞愧难当,“哐”的一声把门关上,在屋里两手抱头,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似的嘀嗒嘀嗒地流落不停。
我回家后给瑞姨说了此事,瑞姨先是皱了眉头,后来就埋怨我说,你怎么能那样对待你二叔咧?我义正辞严地反诘说,你不是以前给我嘱咐过,谁让我喊姨父了就要大骂他吗!瑞姨犹豫片刻后斩钉截铁地说,你二叔除外。听了这话后,我嘴张多大,半晌合不拢,怎么用脑也解不开瑞姨这矛盾话语的奥深玄乎涵意……
只是从那以后,二叔再也没让我喊过他姨父了。
母亲从瑞姨和二叔的言语眼神行动中看出了其中的玄妙,就有意让瑞姨嫁给二叔,留在身边姐妹俩是个伴儿,
那天下午,母亲分别给二叔和瑞姨透了气。瑞姨得知后兴奋不已,那天夜里,瑞姨亲昵地把我搂在怀里,说了许多许多好听的“瞎话”,说得我竟然睡酣尿了床,醒来时天已大亮,我看见瑞姨两眼直盯盯地望着窗外的微熙月光,还在思绪着什么……
第二天早上,我发觉瑞姨的眼睛充满了红血丝……
几天后,母亲回娘家给外爷说了此事,外爷听罢十分恼火,当即把我母亲痛骂了一顿,然后就索性把瑞姨接回了家。 这时候,大舅已经到了婚娶的年龄。大舅相貌丑陋,家境贫寒,婚事大有空白的危险.大舅自知,常常闷睡懒觉,不做活闹情绪,并多次扬言说,准备出外当“流蹿犯”。外爷是孤儿,性子躁,性子硬,年轻时曾因与本族分家之争,自己拿着铡刀和近门族家五个叔、哥相搏,自己腰腿胳膊浑身多处受重伤,也曾砍倒对方三人……长此以往,外爷慢慢就养成了得理不让人,遇事不求人的孤傲性格。外爷看到大舅婚事难办,听到大舅言说要流蹿,立时气得脸乌青,脖筋崩张多高,怒发冲冠地把村上的媒人叫到跟前,同着瑞姨大舅的面,果断地说,我家瑞妮、大儿都到了婚嫁婚娶的年龄,我揣摩再三,现已拿定主意,他俩的婚事,鸡蛋换盐,两不见钱,你掂量着给我家遇个换亲头,只要能胡弄着过家人家就行了。瑞姨生性怯懦,遇事没有主张,鸡子没敢杀过,谁有病了打针她就不敢看一眼,一听哥哥要流蹿,再见父亲脾性躁,火爆劲吓人,就只能顺水推舟的勉勉强强地应下了这桩婚事。
那年秋罢,瑞姨就跟大舅换回了舅妈,自己嫁给了前庄的憨姨父。 憨姨父的父母是姑表亲,憨姨父生下来就嘴歪、眼斜、口吃结巴,脑智愚钝,先天不足。瑞姨婚后十分厌恶憨姨父,但事已成形。一瓢水洒地再也收不回来了,她只能将就着跟憨姨父过生活。
那年冬天过春节的时候,憨姨父认亲,我和母亲一路坐着二叔的牛车来到了外婆家。
那天瑞姨见到二叔后,他俩的眼睛都不约而同的先是发直了一会儿,然后就布满了潮湿氤氲的愁雾,等桌席人员安定后,他俩悄悄地来到了外婆家村后的破庙内,两人头对着头。一语不出。天上刚下过一场雪,庙宇檐下耷拉着隔年的长流冰,刺骨的寒风把僵硬的树枝摇曳得“咯吱咯吱”脆响,破庙的后墙有好大一个窟窿,袭人的寒流一阵一阵地扑来,直把他俩的心血都侵得冰冷冰冷的打颤抖。
许久之后,瑞姨说,我对不住您,二哥。
二叔眼里噙着泪花说,俺不怪您。再说俺家那条件也实在娶不起您。
瑞姨说,不是俺哥,俺啥也不图就嫁您,俺知道您的为人和才能。只图您一个人就行了。此时,二叔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了,喃喃着说,瑞妹。俺的家穷,为了两个弟弟,可能俺這辈子成不了家,有您这句三冬暖心的话儿和您常惦着俺的心情,俺这辈子心里就踏实了,别的俺啥也不说了……”
吃饭时,母亲不见了二叔和瑞姨,很是焦急。有人看见瑞姨和二叔一块往村后庙里去了,母亲就派我去找,我就听话的来到了庙宇内。
二叔和瑞姨见到我。眼睛都异常放光。我撒娇地冲瑞姨和二叔说,母亲找您俩吃饭哩,再不快回,母亲就生气了。瑞姨没有立时回答,只是弯着腰把我搂在怀里,眼泪涑涑地往下淌,她哽咽着乞求我说:“甥儿,您姨求您了,求您喊您二叔一声姨一父。”
我听后有点诧异,就痴痴地凝望着瑞姨那两个熠熠发光的眸子,呆愣良久不语。瑞姨看我犹豫不决,就用颤抖的手摇着我的两个肩膀,鼓励我说,甥儿,姨求你了,姨不会责怪你的。我又看看二叔,二叔像外边房檐下冻僵的冰凌,呆若冰人既无声息,更无表情。
此刻,我被二叔那死一般的冰偶像和庙宇内里寂静窒息的时空所震慑了,就歇斯底里的脱口喊了声“姨一父”,由于声音拖得特长,还没有等声音落下来哩,瑞姨可就倾倒在了二叔的怀里……
作者简介:
杨维永(1959- ),男,汉族,在职硕士,南开大学,副高;研究方向:美学。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