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有魂,万物有魂,马马灯开光,就还魂了......
一
这两年,最大的喜庆莫过于年关闹灯了。秋风一紧,醉心于策划闹灯的两个老头子又开始忙活了,所为的,不过是春节这十多天。
刘彻丙中等个,不胖不瘦。他眉骨高,两个眼珠非常灵活并且炯炯有神。自女儿远嫁贵州之后,大上前年老伴儿也离世了,剩下他孤身一人。“文革”中马马灯作为“四旧”被禁止,这两年政策放活,重新活跃起来。天性爱热闹的他,又回到老本行,弄着灯不觉孤独。今年他格外上心,马马灯一共筹划了好几拔。多年没有露面的跑报、武台、摔鞭、使棍、板凳龙、水火流星等杂技赶冬季就开始排练了,连铁铧水、竹筒花、震天雷、转枝莲等,也赶制好了。
牛国君身长力壮,无论是性格和体型都与刘彻丙形成较大反差。他平时不怎么说话,除非朋友来找,才热情露个笑脸,微微點头算是招呼。拖着很长的白胡子,专干竹篾一行,每天右手拿着篾刀,左手拿着毛竹。刮篾,撕篾条,专心致志干他的篾匠活儿,这样干了好几十年,就像一座铁塔一般挺拔在街头,一边忙活着手上的活计,一边漫不经心地观看着街头街尾发生的任何事。
丰年,让灯事更为浓烈。家家户户早已张灯结彩,门楣上、窗户上贴着对联窗花儿,洋溢着特有的喜气。年长的人围坐在火炉旁喝着热气腾腾的罐儿茶,孩子们则在雪地里偶尔把一两个爆竹放得“啪啪”贼响。
今天是初三,初三是起灯的日子,起灯前需要为马马灯开光。百十个汉子早早聚集在古庙台下,等候着刘彻丙。
古庙座落于碧云山下,背依大青山,四周的松林郁郁葱葱,松林之上是层峦叠嶂的山峰;庙台视野开阔,左环右抱,堪称马跃庄藏风得水的吉祥之地。后山的雪,深得没了膝,小山路连跋涉都很艰难,农人没有穿袜子的习惯。汉子们一路吆喝着,搓着手,用衣袖擦着鼻涕,庄重地把一个个灯具整齐地摆放在古庙台上,就跳着等候着,他们的破胶鞋里面灌进了雪,跳跳雪就化了。
此时刘彻丙很是严肃虔诚。只见他十分庄重地在祭祀桌上摆上果品供碟,点上香烛,一张张扯开纸钱,用手遮挡着风,擦亮火柴,点燃了纸钱,将一个小红布栓着的竹马驹子放在火上烧了,边烧边向火里念念有词祷告道:
一把草来又一把料,喂得马儿骡子欢欢叫。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马儿挑起牛牛手,去保唐朝把瘟收,保护我主唐天子,流传世间享太平……
告毕,虔诚地磕头。又逐一为骡马的眼眶子嵌上黑桃。这些骡马的眼眶子一旦嵌入核桃,就开了光,像龙点了睛,有了灵性,充满生命有了活力。但突然,一阵大风刮起,吹灭了蜡烛。一群乌鸦打着凄厉的怪叫声从上空掠过,一滩鸟粪正好洒落在领头马的头上,连眼眶都污染了。
这是什么兆头?刘彻丙的心顿时紧缩了,身体不由自主打了寒颤,他细眯着眼,做出没事的样子,目光却蚂蝗一样盯着天空。
掀天的锣鼓和齐鸣的鞭炮随即拂去了刘彻丙心中的一丝隐晦。他没有说话,用草纸轻轻擦去鸟粪,慢慢点燃了三支香。稍后,汉子们燃放了轰隆隆的震天雷,同时将七八根火药枪一齐扣响。
马马灯开光了,起灯了。
接灯的是马跃庄人民公社。七八十个装扮成马夫骡夫的耍灯汉子,举着灯笼火把,欢叫着狂呼着,甩响马鞭,撵着马车,牵着马儿骡子,形成一道浩浩荡荡气势磅礴灯的长龙,齐刷刷聚集到马跃庄公社所在地的大坝子里。
那大坝子能容纳三四百人,此时里里外外早已熙熙攘攘,群情高涨,蔚为壮观。汉子们放大声音呐喊起来:嘟唉——个骡子——嘟唉——个骡子,公社快接灯啊!公社快接灯啊!有人还打着尖利的口哨。
迎着欢快的人声,公社书记赵立尧笑眯眯拿着半导体喇叭出场了。
他穿着崭新的迪卡毛领大衣,与一群公社干部一起站在一个土堆上。赵立尧没当过兵,但在赵立尧的眼里,闹灯,就像是组织一支军队一样豪迈,他就是这支军队的最高统帅,他没有理由不为此感到运筹帷幄的自豪和决胜千里的自信。
面对着成百上千号攒动的人头,赵立尧自豪地想,这个盛大的场面是不是也与当年红军在马跃庄开展四渡赤水的战前动员一样的盛大呢?赵立尧的出现,让秩序立即有了和谐。等人们静了静,赵立尧就对着广播筒开始抑扬顿挫的讲话,他说,同志们,今年是个难得的好年,丰收年。一定要好好庆祝,好好闹灯,好好过好春节,来年的生产一定能够取得更大的胜利!赵立尧停顿了一下,继续高声说,同志们,公社为大家准备了188块8角8的大红包,两条春耕香烟,高粱酒今晚随便喝个够,要尽情高兴啊!
人们眼睛亮了,再次欢呼起来。稍后,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马骡狂舞,铁水花满场飘散。随着震天雷“轰隆隆”地放响,竹筒花也满天燃放起来,大街小巷热闹成了灯火的海洋,欢乐的海洋。两三拔“跑报”者在牛国君的带领下满场跑跳,一匹匹桀骜不驯的马骡逐步跟上连成一片。他们口中喷出白气,眉毛胡子间挂满了冰丝,时不时变着花样,穿梭着“骡子过桥”、“马儿推磨”、“雪山取水”等高难动作,一步步地破下阵来,在刘彻丙的领唱下,粗犷的大嗓音一齐高吼:
人民公社力量大呀,牛牛手!
斗倒老天夺丰收呀,牛牛手!
…………
忽听见东北侧一阵阵喧哗,那艾娃和常乐两个小伙子扎着布腰带,已经攀登上由十六张方桌搭建起的“武台”,他们在武台最顶峰立倒桩,翻跟斗,表演着各种危险、高难的动作,然后把一张一张的方桌子全部撤到地下,最后,两人都用一个漂亮的鹞子翻身,稳健地落在地上。
稍后,牛国君上场施展起了他的绝活。只见他腰间扎着白布腰带,雪白的胡子飘飞起来,像一个侠客,两只臂膀抓起两根生铁棒,虎虎生风甩得滴溜溜儿转。舞完铁棒,他顺手提起一条板凳,将一条板凳耍的风车般转,最后,索性脱掉上衣,露出黑不溜秋一身疙瘩肉,双手着地,来来回回轻轻松松走起了倒提,他那健硕的身子,在灯与火的交织中,泛着黑色的油光。
二
可这样的氛围仅持续到了初八。初八为“六神”所在,是黄道吉日。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这天晚上,马跃庄出了大事情。
事儿是欧壳子引发的。
傍黑,天阴沉沉。刘彻丙正准备和牛国君去出灯,忽见艾娃报丧一样急急忙忙朝他们奔来,踹着粗气说,不好了,欧壳子他们要砸灯啊!随即,他观察到,欧壳子等几十个光头也打着灯笼,簇拥着一整套设备齐全的马骡马车,在公社治安员陈磊的带领下来了。原来,他们也竖了个闹灯的杆子。
刘彻丙先是大吃一惊,稍后见是陈磊,只得停下来。陈磊微笑着对刘彻丙说,刘大爷,现在是太平社会,年轻人也要图个热闹,人人参与闹灯是好事情,他们也精心准备了,你们就融合融合吧。
这欧壳子姓欧,“壳子”是外号,本地人,也是川黔边境弟兄班的领头。这一代的方言里“壳子”是吹牛、说大话的意思。他能说会道,但不务正业,到三十出头仍然是光棍汉一条。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但欧壳子不认这些。近年来,他戴着一个墨镜子,混迹于云贵川一带。
政策放宽放活之后,年关老百姓手头渐渐宽裕,特别眼馋的是露脸接灯的人多,打发的红包再也不是一块八毛,他想这么个捞钱的机会决不能错过。于是邀约了弟兄班那伙朋友,商量着趁机会名正言顺找几个烧酒钱。但他知道,要闹灯,刘彻丙是掌灯师,无论如何都不能绕过这一道坎。
早上,欧壳子敲开了刘彻丙的家门,可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就被轰了出来。刘彻丙在马跃庄有威望,也是他沾亲带故的长辈。他骂欧壳子不配,说马马灯通神通灵通气,是高雅文化,岂能由着性子去玷污?欧壳子被灰溜溜地责骂了一顿,灰头吐脸出来,心里哪里忍得下这口气?刚退出门又看见门外站着横眉竖目的牛国君。刘彻丙好惹,这牛国君却不大好惹。在这块地盘上,他欧壳子有几十号弟兄,天地都不怕,还怕这两个老头子?加之闹灯,公社也在组织维持秩序,来硬的显然不行。在刘彻丙这儿碰了钉子,他还算息事,先去公社看看,找到了治安员陈磊。
陈磊是干部,与欧壳子不是一路人。他年轻,却也滑头。由于掌管着全公社的社会治安,算是有权有势,红道黑道都敬着他,让他尝到了一些甜头,也树起了一定威望。欧壳子平时请他喝酒,下馆子,他没推,慢慢就有了交情。现在为这小事情找了他,他也没推,但没有立即表态,直直对欧壳子说,屁大点事,你先去找找刘彻丙。
谁曾想,欧壳子被硬生生轰了出来,这让陈磊反而觉得刘彻丙牛国君太难缠,年关不就闹毬个灯嘛。这样,他就带着欧壳子一帮人来找刘彻丙了。
看着这一群人牛气冲天,刘彻丙并不害怕,反倒更加固执,他压抑着愤怒的情绪,毫不客气地对陈磊说:看看,看看这些人。他们哪是诚心诚意闹灯?没有开光拿着灯具,这不是瞎胡闹?
陈磊笑笑,用不屑的口气说,你刘大爷就给我这个面子吧,没有开光?那你是掌灯师,你给它开开光不就行了?再有,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还这么封建?
陈磊倒说得简单!这马马灯有特定的规矩和程序,即正月初三开光、起灯;大年十五罢灯、烧灯,这是千百年遗存下来的传统,绝不是封建不封建的问题!不开光就闹灯,已冲了大忌,还闹什么灯?
此时,刘彻丙的喉管暗暗地上下抽动,似在强行吞下一口肮脏。半晌,才往地下啐了一口,然后憋满了一股日气当着众人说:井水不犯河水,如果公社执意要把灯交给欧壳子来办,我脱开身子不管。再有,丑话说在前面,闹灯,闹出问题谁负责?
闹灯,会出问题?陈磊干了好几年治安员,横竖见多了,这点点责任他能扛得下,就响当当拍拍胸膛,出了问题由我负责!
欧壳子得到这句话,如同得了圣旨,他嚣张的看着刘彻丙和牛国君,得意地挖苦了一句,刘大爷,这可是公社的意思啊!
晚上,烟花爆竹零星在大街上爆响,两堆松柴在街中间焰熊熊地燃起来,噼辟啪啪的爆吵声,依然将街民的血脉鼓动得汹涌,也把一路乌烟瘴气狂呼乱吼的欧壳子一伙的眼珠映得血红。当马马灯突然变身为欧壳子领头时,满大街的人都吃惊了。很快,一些住家户闭了大门不接灯。
灯没人接,敲不开门,就收不到报喜钱。欧壳子只得使足劲敲着锣鼓东一家西一家转悠。有人怕事,也图清净,尽快掏钱了事,让他们走人。呜嘘呐喊了大半个晚上,只弄到几个小钱。
欧壳子喝了不少烧酒,慢慢迁怒起了刘彻丙来。看到刘彻丙家灯还亮着,就集中到了他家门口,一边哄叫着“刘大爷接灯啊”,一边用拳头“咚咚”猛敲,见无人应声,一群人便使劲用肩膀去撞,那木栓子栓着的大门哪里经得起折腾,一下子被推倒了,将正坐在火炉旁生闷气的刘彻丙撞倒在一边,同时撞倒了刘彻丙身后装满竹筒花和震天雷的箩筐。
此时,几个灌满硫磺焰硝的震天雷骨碌碌滚到炉火边,这让目眩眩的欧壳子呆了片刻,猛然醒悟过来,吓得急忙和一群人逃出屋外。刘彻丙倒在地上,幸好是随同倒地的门板和一张方桌子挡在他的前面,让他捡回了一条老命。
随着“轰”“轰”“轰”的几声巨响,那满满一筐竹筒花和震天雷被引爆后震天动地地响了,木屋房顶被腾起的烈焰冲翻了一个洞。被炸飞的瓦片木片随同烟雾弥散,稍后燃起冲天大火。倒地的刘彻丙顿感天昏地暗压日无光。本能,驱使他连滚带爬逃出屋子,昏沉沉想站起来,可他怎么也站不起来,他想就势拍拍身上的尘土,忽然觉得一个脑壳都是黏糊糊的,摸一摸,流出来的是血。再一模,一条腿是麻木的,也都是血。
火起了。燃起的火头有两三丈高,大火迅速将相邻的三四家瓦房燃成一片。这火灾很是剧烈,很是迅猛,连公社书记赵立尧都始料不及。他立即通过庙台树上的高音喇叭,号召街民紧急救火。幸亏是雪天,刘彻丙的家虽然搞得天塌地陷,但好在雪天的火好救,人也很多,人们抓住积雪一阵扑打,火势很快减弱下来,一股焦糊的浓密的烟气很快罩住马跃庄。
火浇熄了,人们离开现场。哭爹叫娘的牟老咪等三四户立即拿著棍棒,满大街找寻欧壳子拼命,却是在晚上人流杂乱中分不出谁是谁,惊魂未定的人们乱哄哄到公社找陈磊了。
赵立尧连夜召开紧急会议,研究如何处理灾民的安置。查查,大家除去几件家什外,都没有烧毁大型稀罕的物件,除去刘彻丙,再没有人受伤,并且已经抬去乡医院。赵立尧当机立断每户一次性解决八十元,那时的公社没有财政所,干部也分散住在乡下,陈磊很是积极,和几个干部整整跑了一个晚上,把二十几个干部的工资和家里的余钱汇总起来,得了几百块钱,兑现到几户受灾户。看着公社书记也很辛苦,干部们一晚都在筹钱垫钱,几家受灾户无话可说了,一个个沉默寡言回了家,只是便宜了欧壳子,谁家都不愿去招惹他。
刘彻丙呢,刘彻丙怎么样了?爆炸发生那一刻,刘彻丙还来不及掉头看看怎样救火,来不及看看自家的房子燃烧成什么样,就已经平躺在担架上了。此时他满脑袋还是爆炸声,还没怎么在乎。后来,他光看到所有人的嘴焦急地一张一合,听不到他们一丝一毫的声音,他才突然明白,世界在他耳中万籁俱寂了。
三
欧壳子摊上了大事,惹上了担不起的大祸,就鞋底沫油,和一群小兄弟一起从马跃庄消失了。
庄上有个传统,无论谁家有大事情,大家都会一拥而上前往帮忙,就是在外的,能赶回来的也会尽量赶来,因此刚烧了的几家街房里里里外外都挤满了自发帮忙的人。买瓦的买瓦,扛木料的扛木料,一两个大白天,就勉强恢复了。由于这是年关,人人都不愿意在这个时刻去讨晦气。
但灯依然是要闹的,开了光的马马灯岂能是半途而歇?
领头闹灯的变成了小伙子艾娃与常乐,不再是掌灯师刘彻丙。远远近近来观灯的人群,小声议论着刘彻丙的不幸,在背地里日绝着欧壳子。有人感受到,那耍板凳龙、走倒提的牛国君,不再出场了。大年十五的罢灯,没有刘彻丙牛国君的参与,就烧灯了。这年的灯,虎头蛇尾,起灯格外隆重,罢灯格外凄凉。
正月过后,耳聋了,腿瘸了的刘彻丙可以一拐一拐下地了。
平时特爱说话的他,历经大难也改不了喋喋不休的性格。他逢人就声色俱厉大骂欧壳子手脚不干净,是畜生,畜生这样的人闹灯,简直是践踏了灯!
刘彻丙去公社找陈磊,找赵立尧,要求给个说法,公社也应该给予他补偿,千千有头万万有尾,陈磊的表态就是公社的表态,没有公社的表态,欧壳子就不会闹灯,不闹灯就不会烧掉房子,他就不会变成聋子瘸子。他还要求立即派人去抓欧壳子,赔偿他的医药费以及把他弄残了的费用。
刘彻丙腿脚不灵便,每次去找,陈磊都远远躲开。只有赵立尧亲切地给他作着解释,后来,该付的医药费付了,该出的钱也出了,公社也就是背妈晒太阳——尽了心了。此后的赵立尧不再是一副和善亲切的面孔了,刘彻丙惊愕地望着赵立尧的表情,看着他动着的嘴唇,他认为赵立尧是在批评他嘲笑他。
可怜的刘彻丙怏怏不乐又回到街上,逢人就讲他不幸中的万幸,讲述他最后一次听到的声音,讲述那个天崩地裂的爆炸声。但是,和他一起的人早知道他聋了,很多人就说着安慰他的话,可他的回答与他人的意思是风马牛不相及。时間一久,人们听得烦了。刘彻丙突然间明白了,自己的话是那样的多余,那样的与人格格不入,慢慢的,他关闭了嘴巴。
残疾之后的刘彻丙更加瘦小了。他不用拐杖,却坚持独立行走,每天都一拐一拐闷生生转街。偶尔有街邻向他点头、微笑、打招呼,之后感到满是委屈、苦痛和无聊,就依然来到牛国君门口,默默地给他递竹子。牛国君干了一阵,就和他对坐一起,喝罐儿茶、抽山烟,算是默默安慰着他。
整整一两个月,陈磊也不敢在大街上走动了,他心虚呀,除了躲着刘彻丙之外,他还怕别人质问他。
街上的人很有一份同情心,大家议论纷纷。运气不好,房子烧了,人残疾了,不管怎么说,刘彻丙刘大爷干的是掌灯的大事情,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所以大家就一升半碗地给他凑了三四斗谷子,算是对刘彻丙的补偿。接下来,就有好心人三三两两不断去找赵立尧和陈磊,说刘彻丙刘大爷为了庆丰年闹灯,你公社表态让欧壳子闹灯,如今房子烧了,人也残废了,欧壳子跑了,公社不能不负责。但是至于怎么负责,有些什么具体的诉求,庄上的人七嘴八舌却说不出一个所以然。
陈磊暗自怕了好长一段时间。可他要找理由为自己开脱啊。他找到赵立尧,死口否认他同意过欧壳子闹灯,说如今欧壳子跑了,人毛都找不到一根,一个整街的人都是向着刘彻丙的,他们要想把责任往公社推。赵立尧仅凭直觉判断,陈磊说的不无道理。为此公社召开了会议进行专题研究,欧壳子承担主要责任,这是毋庸置疑的,但刘彻丙个人不保存好易燃易爆物品,也有一定的责任。当然话又说回来,人都残废了,生活有了问题,也不是不解决,而是要适时放一放再说。结果拖了大半年,也没有个正式的回话。
现在的刘彻丙可不再是以前那个热情洋溢的刘彻丙了。人们发现他除了配合牛国君干点篾活之外,性格完全变得怪异起来。到第二年下半年,烧了房子历经大难的刘彻丙,吃完了街民给他凑的最后一颗粮食,就借贷无门了。
街民一次次为刘彻丙鸣不平,又一次次失望而归。这天,人们聚集在牛国君家门口,看着刘彻丙还在可怜巴巴为牛国君递着篾竹,许多好心人黯然神伤起来,受同情心的趋势,有人禁不住说,我们再去找一找公社,看看为刘彻丙再争取一次。
好!立即有人附和着,一下子就去了七八个人。刘彻丙的故事早让赵立尧耳朵起了茧子,对于这件事情,赵立尧最近再次组织研究,统一了答复的口径:你刘彻丙虽然被烧了房子,个人也成了残疾,公社也尽力了,最大限度帮你出了医疗费,还有救济款,总该收个头了。要赔偿的是欧壳子而不是公社!加之你家住在街上,与那些农村人相比,比你困难的比你残疾更厉害的不下百余个,怎么救助都再也轮不到你刘彻丙的份子上了。
公社党委拥有较高的权威,谁都可以来找个公社,公社能够解决完这么多鸡毛蒜皮的事情吗?但一看到这么多人,赵立尧倒是有些害怕,躲在屋里不出来,就支了陈磊,说你出面去答复。那陈磊心虚了一阵子之后,慢慢又恢复了管理治安的底气。他没有认真反思自己一句话带来这么大的后果,自己该要负什么责,就又堂堂正正打起了官腔。马跃庄人生性胆小,文化本来也不高,大家想想他的答复不对,但又找不到任何反驳的理由,最后归结起来,除了欧壳子有错,似乎刘彻丙也有错,就三三两两叹息着回来了。
正午的阳光骨白骨白的。
一直和刘彻丙默默编织着篾具的牛国君,突然生气了,他放下刀具,闷雷一样发出怒火,简直没天理了,没天理!我去帮你问问!转身就进屋里。
就是陈磊,他与欧壳子串通一气,奚落千百年传承下来的马马灯;还有赵立尧,麻烦事来了就推个一干二净,这是不亮堂不光彩的行为。这样的行为是不耿直的,为人所鄙视的!陈磊表态,闹灯出了问题他担责,出了问题却不负责,这样的治安员连个毛毬都不如,他阴沉着脸大声责骂。再后来又听说,烧了房子不是大问题,还有人绘声绘色夸大其词,说,公社说,刘彻丙成残疾自己也要负些责任,这样,牛国君就鬼火起了。
别看这六十过头的白胡子老头很沉稳,历经几十年来不容易生气,他从来没有说起过他的过去他的故事,但是人们还是在与他的相处中隐隐约约知道一些。
青年时候的牛国君在距离马跃庄一百八十华里的老苍沟大地主陈述恒家当护院,老苍沟虽然在大山里头,但陈述恒那个天禄阁的庄园却不亚于大邑县刘文彩的庄园。有一个晚上,土匪乘着夜色打劫天禄阁,他手提一条板凳力敌数人......
古庙台上有一口两三百斤重的古钟,前些年大庙被认为是“四旧”,一群人前去扒了,单单这口钟拿不下来,牛国君走到跟前,围着大钟走了一圈,单掌一击,钟就来回晃动,然后双手托着钟,一个平举,就把古钟摘了下来,让人足足惊了半个时辰。
事情的这种延伸,当然只算是牛国君的一个小小插曲。
此时,穿着火汗套的牛国君已经在里屋风风火火找到那杆专为马马灯开光用的火药枪,气呼呼前往公社去,颇有鲁智深要去打镇关西的气势。
有怕事者先行一步,跑步前往公社报信,说牛国君不知何故提着火药枪来找公社了。唬得赵立尧一翻身立即找了个地方躲了起来。那刘彻丙呢,他耳朵聋,听不见人们说什么,看着牛国君拿着火药枪出门,也不知道他要生事,就一拐一拐也跟着一拥而去。
公社大院坝子早围满了人。陈磊伸头一看人们簇拥着牛国君前来,这架势不对,立即跑到楼上去躲了。不到三分钟,牛国君到了公社门口。牛国君有分寸,他怎么也不可能为这件事去生出祸端,所以不直接去公社屋里找人,而是站在对面的一个土堆高处,只见他在枪里装好装足火藥,大声叫到:赵立尧,陈磊,你们听着,明天下午之前不安排好刘彻丙的事情,我的火药枪就不是吃素的。今天把丑话说在前面,现在是——鸣枪警告公社!鸣枪警告陈磊!
只听“梆”的一声,那火药枪发出蓝幽幽的光一瞬间就沉闷地放响了,火药烟尘带着铁砂石块“哗啦啦”将公社楼顶的瓦片掀翻了一大片。说完了话放完了枪,牛国君倒提火药枪,怒气冲冲一声不吭走了,留下一大群看热闹的和那个晕乎乎不知所措的刘彻丙。
直到人们走完散尽,赵立尧才轻轻推开门栓,稍事宁神之后,叫来了陈磊。说,快,快去把刘彻丙牛国君找来商量。
见了牛国君这个玩命的架势,陈磊哪敢去啊。他说,至少是要安排公社武装部长带着武器,再派上三两个民兵一起去。赵立尧火了,你派去民兵,不是认为我们要去抓牛国君吗?记住!这是人民内部矛盾,只能用化解的方式进行。你不去打前站难道是我去?这样,你先去镇着堂子,看看火候到了我自然会出面,由我来处理这件事情。
是的,牛国君不好惹,大街上,你要是不能拿个东西镇着他,你就得来软的。
四
陈磊硬着头皮来了。他走到刘彻丙家,小心翼翼连喊了几声刘彻丙刘大爷,他忘记了刘彻丙听不见。见刘彻丙不应,又一路找寻着来到牛国君家,大老远就看见刘彻丙和牛国君沉闷地坐在门口。
两个老头子不让座,横眉冷对着他,这让陈磊很是尴尬。稍后陈磊自己找了一条板凳坐下来,结结巴巴说,刘彻丙大爷牛国君大爷,对不起对不起,我是来解决你们的问题的。主要是欧壳子没有抓到,人抓回来就什么都解决了。当下不就是刘彻丙刘大爷烧了房子没有早饭米了,是不是要解决这个问题?
刘彻丙无法听清楚他在说什么,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牛国君呢,本来就不安逸还在生着闷气,尤其是不安逸陈磊,加之他平时不怎么说话,你在说他在听呢。
陈磊知道整条街上的人都对他不满,这两个大爷更是视他为仇人,只得点头如捣蒜。没话找话,拐弯抹角表达了赵立尧的意思说,刘大爷,我们再给你解决八十斤小麦,你可以省着些度过些难关了。请你体谅我们,我们确实也尽力了。
人们慢慢涌了过来。看得陈磊脸色不自在,他理亏,看着刘彻丙用食指指着陈磊激动得又哭又骂,就由着他骂。
牛国君呢,依然故我划着篾条,偶尔抬头冷眼看看陈磊。
天擦黑的时候,赵立尧来了。大老远就笑着说,两位大爷好!我是下乡去刚才回来,是给你们解决问题的。
你下乡回来个卵!陈磊知道赵立尧根本就没有去乡下,就从心里骂了一句。
赵立尧说,陈磊,我们为刘大爷解决救济粮的事情,你给他们说了没有?
陈磊心里还在骂,我在前面当炮灰,你倒是落得做人情。但表面上不敢流露出半点违抗,就说,我说了,解决八十斤小麦。
八十斤小麦?我看是不是解决一百斤?人家刘彻丙刘大爷是街上这么好的人,掌灯师一直紧跟形势宣传社会主义。要是我手头还有物资,就再解决两三百斤都没有问题。可惜我没有了,这也是我们公社党委的最大权限了。
刘彻丙残废了,公社必须对他负责!牛国君闷声闷气回问了赵立尧一句。
赵立尧耐心解释说,不是不负责。目前我们已经报给公安局了,一定要先把欧壳子抓回来,抓回来就是拆了他的房子也要解决好刘大爷的事情。这样吧,我看,我们给刘彻丙刘大爷每月解决十块钱,负责扫扫大院的卫生,你牛国君呢,也没有啥子事情做,也给你每月解决十块钱,给公社维修一下广播线路,再有就是每年的马马灯,所有的道具,你们俩包了。
十块钱!十块钱可不是小数目呀。赵立尧说的是道理也很是诚恳,俗话说,撵人不上一百步,人家亲自上门解决,也只有见好就收了。本来牛国君还要和刘彻丙嘀咕一下,但见他也说不出什么,就代刘彻丙答应了。
牛国君顽固地沉默着,他一心只为救这个女人,并没有想打这个姑娘的主意,但是现在,一个年轻光洁的女人突然钻进他的被窝,让他心神不宁,也产生了一种利己欲望,这欲望鬼似地勾起了这个老头内心死角某种莫名的东西,它在冷不防的时候冒出头来,象羽毛一样撩拨着牛国君的内心,一直撩拨得心发痒,似乎要把牛国君长久的严肃、特有的刻板慢慢化作乌有,就像坚冰下面的涓涓细流,一点一点慢慢啃啮着上面的冻层。
他们就这样对望着昏黄色的油灯,在寂寞和孤独中,交流着一丝迟来的思绪。
牛国君问,你是谁?
我,我叫王霞,就住在山背后。
为什么寻死?
王霞想到了陈磊,又激动起来。她闭上眼,泪流满面,又呜呜地啜泣着,是陈磊害了她,害惨了她!她边哭边说,断断续续讲了自己的事情。
王霞和陈磊谈了三年恋爱,陈磊睡了她整整三年,让她坠了胎,陈磊有正式工作,吃国家粮,她的家人和大半个村的人都视他为骄傲,但陈磊花心,自他调进了县城之后,就彻底变了心。她多次去城里找陈磊,陈磊不再理她,并且生生地回绝了她,抛弃了她。她恨死陈磊,恨死这个骗了她三年感情的男人。农村女人把贞操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陈磊不要她了,她再回不到村子去了,万念俱毁中,她已经狠下一条心不再活了。
这些事情牛国君早见惯了,于是坚持说,回家去吧,我这就送你走。
王霞坚决不走。她伤心地说,人都为脸活着,陈磊和我的事情到处都知道,我没有脸再回去,无法再做人了,我是坏女人,已经把家人的脸都丢尽了。你们救了我却赶我走,好的,我走,不要你送,我现在就走。说罢,赤着身子挣扎着想要起床,倒是把牛国君难住了。他只得护在床前,拦住她。
王霞没有退路,被救之后只得在一个老男人家过夜。眼前的牛国君目光炯炯浑身,充满男人特有的力量,且善良、正直,现在她不再想死,走到哪儿就把命运安放在哪儿。既然命运安排牛国君救她,或许就是天意?
六十多岁的牛国君,年轻时曾经结识过一个叫翠花的女人,随着时间的沉淀逐渐成了尘封永久的回忆。
他的心肠由于缺乏爱的滋润而变得坚实硬朗。但是,王霞那强有力的一哭,却在坚如磐石的心里刻下了很难磨灭的痕迹。王霞不走,让牛国君虽然没有勇敢地作出反应,却被感化了。冥冥中注定,这个老头子从此要失去他单身的执守,他不应该没有女人,是的,他为什么不可以有女人?
四目相对,却有着一整夜的对话。这个不多言语的老头子话匣子像决堤的洪水,谜一样的身世一层层在王霞面前剥开。
牛国君是孤儿,父母得瘟疫死了。八歲被老苍沟天禄阁大地主陈述恒收去当童工,后来给他当护院,当然没有少吃过帮人做工的苦头。一九三五年春,大约有三十多人的一支衣衫褴褛的队伍住到了天禄阁,陈述恒吓得带着家人从后院跑了,留下他看护着院子。这几十个兵并不扰民,在院坝子和马棚外打地铺,结果陈述恒使坏,半夜带着地方民团来偷袭,被牛国君及时发现,他迅速拉响了马桩上的铁环报警,同时跑去叫醒了那个领头的。几十个兵迅速起来,把前来偷袭的上百民团打作鸟兽散了。他才知道领头的是个连长,姓张,江西人。牛国君看不起陈述恒这种偷鸡摸狗的行为,就把陈述恒藏匿粮食和盐的地点告诉了张连长。张连长他们取出了粮食盐巴,分给了当地的干人。
三天后,张连长要开拔了,怕再次受到偷袭,牛国君主动带路,带着他们一行从小路一直到赤水河边…….
这位张连长记住了天禄阁,记住了牛国君的名字,分手时,硬塞给牛国君三个大洋。自然,牛国君在天禄阁呆不下去了,在他偷偷潜回去取行头的时候,他突然生怕带着三块大洋会给他带来不必要的祸灾,情急中用镰刀背把大洋钉在天禄阁的檐柱里面,想等有了机会再回头去取。张连长还送给他一枚红色五角星,告诉牛国君,有空可以凭这枚五角星去找他,这个五角星,他现在依然放在柜子底保留下来了。
原来你救了红军呀!王霞的眼睛惊讶得亮堂起来。
你为什么不说给人听呢?王霞好奇地问。
这不是说了呢。在牛国君面前,这王霞,像一个小女孩子一样。王霞突然发现,这个老头子内心藏有很多很多他喜欢的故事,她听得很仔细也很认真,以至于东方出现了鱼肚白,她还想听。
王霞想知道那三个铜板的下落,就反复问,那铜板是不是还在柱子里面嵌着?
应该是吧。牛国君说。
那后来为什么不去柱子里挖出来?
牛国君说,兵荒马乱的时候,他也犯不着为了三个铜板去天禄阁,现在住的是十好几户人家了,他也记不清到底是钉在哪一间屋的檐柱上了,再有,别人家的房子,不方便随便去找寻,就是找到了,也没有大用。
王霞两只眼睛忽闪着盯着牛国君,她再次觉得,牛国君高大、英武,像大山一样的实在......
牛国君口干舌燥,有一股力在他体内剧烈地升腾,但没有促使他向前,却是要钳制着他并且把他往回拉。这把年纪了,恐惧、希冀、畏怯、侈望,像五味杂陈般,让他不自禁地颤抖,牙齿开始不住地打战,头也有点晕眩起来。但他始终顽强执守着,不去越那个雷池。
这是缘分,也是命运吧。上天在冥冥中带来特定的安排,是你的,逃也逃不掉。王霞不走了,她决意做牛国君的女人。
三天后的早晨,太阳从碧云山背后露了头,万道霞光,普照着马跃庄。王霞招呼了刘彻丙,大胆而又坚决地牵着牛国君的手,一同在马跃庄请客,他要在牛国君家门口的檐坎上,光光彩彩办上两三桌酒席,亮亮堂堂告诉庄上的人:我,嫁给了牛国君!我,王霞,是牛国君的女人!
牛国君自此有了一个真正的家。他把每月政府补助的十块钱和篾具的收入悉数交给了王霞。
八十年代初,小街的生意人多了起来,赶场也由过去的周日一场改为农历一、四、七,三天一场。那些收购药材、干果的生意人,以及唱大戏的、耍蛇的、卖打药的艺人纷纷云集于此,让马跃庄空前地繁荣起来。街民开始把板壁房的大门卸下来,改装成可以卖点小商品的门面。牛国君家门口,几乎每天都有人来看看挑选篾具,王霞也弄了个布摊子。从她利索的买卖中,庄上人人都评价说牛国君牛大爷晚年幸福,老来有福。
时间摇摇晃晃到了1983年夏天。
连续的“严打”,让社会秩序好了起来。流氓团伙帮、弟兄班相继被摧毁,不久,一群荷枪实弹的公安民警从贵州抓回了弟兄班团伙头目欧壳子,之后又抓了一大批偷鸡摸狗的混混。
欧壳子杀没得血剐没得皮,光杆杆一个,刘彻丙没有再去找问赔偿。街上人人都说,这是欧壳子该得的报应!但天有不测风云,鬼也不知道上天要在牛国君的身上落下麻烦事。
这是一个赶场天。大街上开来了警车和游行车队,一群全副武装的公安干警和一群带着“执勤”字样红袖套的人员,威风凛凛荷枪实弹押解着欧壳子等一干人犯来游街。
行进到牛国君的家门口,一个公安民警突然想起了什么,只见他突然叫了一声“停”,就立即带着三四个背着枪带着子弹袋的人在牛国君家门口停下。
你,就是牛国君?
牛国君不开腔,几年不见,这人化成灰都认得出来。这不正是当年表态让欧壳子闹灯,害得刘彻丙烧了房子、落下终身残疾的公安员陈磊吗?就是这个道貌岸然的陈磊,睡了王霞,让王霞差点上吊死去。至于后来他如何穿上民警服装,调到县公安局当上治安大队长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但是他从陈磊的眼光中分明地发现了不同寻常的火药味。
刘彻丙也认出了陈磊。
老实本分的刘彻丙早就淡忘了自己的不幸,他带着感恩的心为公社做事,早也不再提出什么诉求,他老老实實扫着公社门口的院子,干着该干的每一件事情。现在他又看见陈磊主动来了,陈磊的嘴唇动些啥他听不清楚,但是他分明地发现陈磊他们突然的出现似乎是要找牛国君的麻烦。
全副武装的公安干警陈磊,现任县公安局治安大队长。他不知从何知道,他曾经的女人王霞嫁给了牛国君,成了牛国君的女人,他不要了的东西,让别人取走,这本来不是坏事,但是他有一股莫名的火气,眼前这个牛国君这么老,老得胡子都白了,还娶了这么年轻貌美的老婆,而且还是他的女人。这让他心里突然震颤了一下,很是不平静。
这一瞬间的震颤和不平静,让陈磊立即回想起当年苦口婆心告爹爹告奶奶去做牛国君和刘彻丙的思想工作,安排他们工作的事情,还让他们享受那么优厚的回报。用极为优惠的政策得到他们的白眼,那无情的冷漠俨然是不把他放在眼里,特别是牛国君提着他的名字放响火药枪警告他,这是对他的小看和侮辱。这两个老头子不是感恩,反而对公社给予的优惠享受得理所当然,就像上辈子欠了他们似的。现在,该给他们一点点儿颜色,讨回应有的公道了。
治安大队长反复掂量着牛国君刘彻丙,他要雪耻,用明明白白的理由,实实在在教训一下这两个不识相的老头。这个心态立即从他年轻英俊的眼中流露出来,双方对峙着剑拔弩张。刘彻丙十分敏感,他胆小怕事,立即把手中的篾刀收了放好,又轻轻取走牛国君手中的篾刀。
陈磊冷冷看着牛国君,牛国君也冷冷看着他们。对方是五个人,刘彻丙不是害怕,只是惊诧,他惊诧得脸色都变了,他本来想义正辞严斥责陈磊,抓回了欧壳子为什么不赔偿自己?但是他控制着,憋着一口气,他要与牛国君抱团并坚毅地站在一起,看这几个人到底是想怎么样。
王霞早放下布摊子去街上看欧壳子和其他犯人游街去了,还不知道家门口正要发生的事情。突然发现一群公安人员聚集在他的家门口,她立即回家了,她看见陈磊和牛国君的对峙,惊恐地张大了嘴巴。
六
陈磊嘴边刚发出一个“抓”字,四个年轻的警察瞬间就冲向近七十岁的白胡子老头牛国君。
说时迟那时快,牛国君右手抓起一条板凳,左手迅速飞出一掌,冲在最前面的小青年脸上立即出现一片血痕。啪啪啪,又是几下,四个年轻公安干警东倒西歪全部趴下了。
当当当!这回鸣枪的是治安大队长陈磊,枪声惊飞了远处树上的一群老鸦和电线杆上歇着的一大群麻雀,让所有赶场的人都回过头来。由于赶场天大街上人很多,陈磊不敢直接向牛国君射入子弹,他向天鸣枪警告了。
立即,几十个戴着红袖套的民兵和公安干警,将牛国君、刘彻丙团团包围。牛国君面不改色心不跳,只见他大吼一声,就像半天响起了一个霹雳,站在最前面的几个,瞬间就被他一个扫堂腿扫去了人丛中,正要去和持着冒烟手枪的陈磊一决高下时,他的女人王霞哭着一头撞了过来,一下挡在前面死死抱着了他。
公安局副局长李建和马跃庄公社党委书记赵立尧立即出现在人群的最前面,赵立尧威风凛凛声若洪钟,大声呵斥道,牛国君,你要干什么?
牛国君尚未说话,王霞怒怼着陈磊,死死护着牛国君,她哭着发话了,他是好人,不准抓他。
曾经把枪口对准人民公社,就是人民的敌人!赵立尧威严地说。
你们抓我吧。刘彻丙终于看出了问题的症结,他连滚带爬站在治安队长陈磊面前,把双手递给他。
李建倒是搞得懵懵懂懂了。一个残疾人,一个年轻女人站在一个白胡子老头面前,他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陈磊急忙对他说,这个牛国君,曾经用他的火药枪警告马跃庄人民公社,气焰十分嚣张………
不行!你们不能抓他,王霞惊慌失措死死护着牛国君,高声说。
看着这么一个年轻女子,李建大声吼道,你是他什么人?请你马上走开!
王霞,我是他老婆,他是我的男人!
李建用十分怀疑的眼光短暂扫视了一下死死护着牛国君的王霞,立即坚定地说,坏透顶了!这么大把年纪了,还老婆?这是典型的流氓犯,抓了!
此时赵立尧看着僵持不下,拿着半导体广播筒,大声宣讲着,同志们老乡们,我们现在要抓捕的人不是刘彻丙,而是牛国君!牛国君鸣枪警告公社,是什么性质,是犯罪性质,他把枪口对准人民,就是人民的敌人,对人民的敌人,必须坚决打掉,消灭掉!请牛国君认清形势,缴械投降。请牛国君身边那个女人立即松手!请刘彻丙同志立即让开,这里不关你的事,你犯了错误,我们必须要批评,但是要区分开来,刘彻丙的性质和牛国君不一样。
赵立尧特意在刘彻丙身上加了“同志”两个字,目的是要分化瓦解他们的关系,同时也故意把王霞与牛国君区分开来,只可惜刘彻丙始终气愤地张煌着,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看看火候已到,赵立尧停顿了一下,严厉地说,牛国君,请你别再反抗了?
像一头激怒了的雄狮,刚打斗胜利之后,又被瞬间更为强大的对手镇住了。在大势面前,牛国君沉默了,怕了。他乖乖地走出来,向治安队长递出了双手,躺在地上的几个红袖套,立即冲上前去,不是用手铐,而是用一根长长的综绳紧紧套着他的双手,然后五花大绑,推嚷着给了他一排实实在在的拳打脚踢,又加上一顿板凳打砸,牛国君的额头上流出鲜血来,但他始终一声不吭,他那染了鲜血的白胡子全部竖立了起来,就像他昂着的头一样的坚挺,任凭几个人的拳打脚踢与推嚷,反剪着双手,被簇拥着推进了呼啸着警笛闪着警铃的警车,向远方驶去。
赵立尧提着广播筒,还站在原地,听见有人嘀咕着小声说,该抓的坏人是狗日的陈磊,穿了一身黄皮子就了毬不起,要不是牛国君心甘情愿投降,你陈磊怕不是倒死大霉才怪。还有人说,百把人都近他不得,你那根绳子算什么,要是他想跑,手臂一使力,绳子肯定就断了。
谁也没有想到,这严打打在了牛国君的身上,连赵立尧都始料不及,对于牛国君的抓捕,他必须配合,这是政治,不得有半点的不坚决。当然,他不知道牛国君和陈磊还有过节,更不知道牛国君现在的女人就是陈磊的女人,刚才的场景赵立尧已经亲眼目睹,牛国君是出了名的厉害。
这还是自己手下唯唯诺诺的公安员陈磊吗?现在的陈磊可是堂堂正正和自己平起平坐执掌着全县治安工作的治安大队长了,想到此,他不想再往下想了。
夏日的太阳放射出艳艳的光,毒得人眼睛发花。
王霞马不停蹄赶到县上,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了。她往返了几个回合,终于在公安局大门口见到陈磊。他坦然问陈磊,我家牛国君关在哪儿?她不提及往事,在陈磊面前加上“我家牛国君”这几个字,故意震慑穿着公安警服的陈磊,以表明她的态度,别以为你陈磊不得了,你要把事情做绝了,她王霞可不是好惹的。
几年前陈磊睡了王霞,这是什么行为?这是赤裸裸的流氓行为。实施流氓行为的坏人是谁?是牛国君吗?最心知肚明的人应该是陈磊。现在陈磊当众抓走王霞的男人牛国君,王霞会怎么样?这是陈磊非常关注的问题。所以陈磊在王霞面前不敢任性所为,他的语气不很自然但亲切柔和,似乎要反复表白和强调:抓走牛国君自己是多么的无辜和多么的无奈。所以陈磊用同情的口气对王霞说,牛国君一抓上来,就被特别拘押了,他态度实在不好。
王霞很耿直,半点没有提及任何与陈磊相关的话题,她知道目前形势对牛国君非常不利,至于不利到何种地步,她想象不到,她只能用近乎哀求的语气对陈磊说,牛国君这么大的年纪,你们不能打他。
陈磊说,他鸣枪警告公社,这个事情全国都是罕见的。加之他公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抗抓捕…….在王霞面前,陈磊也刻意回避说出“流氓”二字,他怕一不小心,这两个字就会落在他的头上,让他成为主角。
王霞不再去理会他的表情,径直说,我给他带了衣物来,你得让我见他,不见他我不放心。
陈磊摇头,别人可以,他不行!他是重犯,对他作了特别的拘押。
正在这时,耳边传来瓮声瓮气的哭叫声,那刘彻丙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来了。只见他一拐一拐凑上面前,大声哭叫著对着陈磊说,我要见牛国君,我要见牛国君。
陈磊冷笑,你是残废人,你认为我关不起你?
刘彻丙听不见,他觉得陈磊是一个披着人皮的财狼,在陈磊的面前他绝不会示弱。
陈磊要显示出他不同凡响的身份地位,他说,我要是连个人都治不了,就没脸在县公安局呆下去。别以为自己是残疾人,就可以使横耍赖。你们先回去吧,找我是徒劳的,他只有老老实实服服帖帖,才可以争取到坦白从宽的机会。
王霞已经掂量出牛国君问题的严重性了,她呆了几呆,没有哭,不过再次坚决地提醒陈磊,我必须要见到牛国君。
陈磊摆摆手,这里没你们的事了,你走吧。你送给他的衣物,我转给他就是。
王霞没再坚持,这个时候提出看牛国君,陈磊不会容许,在这种人面前,求他,是自讨没趣。
王霞不走,刘彻丙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他们俩就在公安局门口守着,想等罪犯拉出来游街的时候看看牛国君。
夜色重得抹都抹不开了,陈磊再也没有露面,他们就这样在公安局门口蹲守了一夜。
两辆警车终于从公安局开出来,后面跟着押解人犯的四辆大汽车,汽车车顶的篷布被取掉了,车厢两侧贴着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活动的标语,两排持枪的民兵戴着红袖套整齐地站在车厢的两边,在打头的一辆解放牌汽车的车厢里,五花大绑的人犯全部被剃了光头,胸前挂着一个纸牌,上面是用毛笔蘸墨写就的人犯名字。看见戴着反革命犯、流氓犯木牌被综绳子连成一排,剃了光头又被全副武装的干警牵着的牛国君,王霞的脸顿时憋成黑紫色,而刘彻丙豆样的汗珠已经叮满了每一道皱纹。
牛国君也看到了王霞和刘彻丙,他的眼光是无畏的,坚定的,似乎在说,别怕,他们不会拿我怎么样。但是他的这种坚毅很快在凄厉的警报声压缩下变得弱小,挂着木牌剃着光头的牛国君,还能是那个沉稳、安详,像大山一样的牛大爷吗?
王霞和刘彻丙没有时间去细细理会牛国君的眼神,几乎也没有多想,就不约而同扑过去跳拦警车,王霞还哭喊着想要爬上车厢去拽住绳套子,可她的个子怎么够得上比她高出好几米的货车车厢呢?两人还没有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被连打带拽,像老鹰抓小鸡般提着扔到了公安局院坝里。
七
大院坝里站着一群人,陈磊也在其中,都盯着王霞和刘彻丙,仿佛要看看他们为什么如此胆大包天。挨了打的王霞擦干了眼泪,她伏在地上,用沙哑的声音坚决说要看我的男人。
陈磊忽然感到,王霞依然是那么刚烈,惹急了,她什么事情都可以干出来。加之王霞上吊自杀过,尤其在关键的钢口上,王霞一味闹下去对她不利,对自己更不利。迄今为止王霞还算是耿直的,也没有说出什么,这让陈磊眼光中似乎露出了感激的一瞬。
刘彻丙是瘸子,此时的他又小又矮又脏,被反复折腾了几下后在地上瘫着一堆,但是没有一点惊慌胆怯,他大义凛然犹如视死如归的革命英雄,一副随时准备赴刑场的态势。
空气凝固了。李建惊诧地看着这两个不怕事不怕死的人,两天前还亲眼见证了他们,见证了他们在马跃庄死死护着不让抓走牛国君,今天又不顾死活地跳拦警车…….
李建严肃地喝问,想干什么?
王霞和刘彻丙冷漠地看着他,陈磊给王霞使了个眼色,示意王霞别乱说话。这时一直抱着头哭的王霞突然仰起脸,眼睛红红地盯着陈磊。陈磊意识到王霞的目光不对,尚未作出反应,王霞猛地跳起来扑向陈磊。一群公安干警及时抓住王霞,王霞仍将一口痰吐到了陈磊脑门上。
陈磊没有抹掉那口痰,他知道这是王霞向他发出的警报信号。他没有动,却再次已经听到一阵在王霞身上、脸上毛骨悚然的击打声。
王霞头发散乱,也被关进去了。不过没有带着她去游街,而是被反复提审,讯问她来的目的。
陈磊突然心虚起来。
他再次生怕王霞。他曾经玩弄过王霞,这是敏感的男女关系问题,弄不好他就会和牛国君一样……还有刘彻丙烧房子,落下残疾的问题,再联系到与牛国君、刘彻丙的前因后果,不过他清楚,现在的牛国君,是重大典型犯,他不会怕他什么,也不会怕刘彻丙。但是他怕王霞。
陈磊于是要单独审讯王霞。
陈磊带有同情关心和可怜的语气问,你跑来做啥?
王霞死死瞪着他,我必须要我的男人!
陈磊,你这样做对你是不利的。
王霞,我要见他。他是好人,不是罪犯。
陈磊说,包庇坏人就是犯罪,如果你聪明一些,不要死脑筋,或许还能保住他,有见面的机会。如果你这样闹下去,你们两个都必须关进去。
这样吧,你写个检查,下午就放了你。
不,我要见牛国君!
不行,这样你还要害了刘彻丙。
我为什么要害刘彻丙?
你走,刘彻丙就走。你不走,他也不走,你們两人都得关上,都得坐牢啊。
......
王霞不知所措了,这个刚烈的女子此时也矛盾了,刘彻丙是个残疾人,关在监狱里面,只有死路一条。她不再坚持了。
王霞说,我不会写,怎么写?
陈磊关心地说,我给你代写,你按个手印就行了。
牛国君和欧壳子以及其他的人犯一起,被天天拉出去游街,然后又投进监狱,关在哪?连个毛都没有捞着。王霞和刘彻丙就这样在县城晃悠悠呆了三四天,怏怏地回来了。他们哪里知道,这次在游行车上见到的牛国君,是他们最后的一次见面。
马跃庄上,人人都这样认为,牛国君牛大爷是好人,是有本事的人,他的故事是悲壮的,令人伤感的,带着寒意的,可被抓捕又是不可抗拒的,谁挡得住呢?
就这样,牛国君的事件,在街头街尾人们的嘴里嚼了一阵,便剩下几缕叹息。
三个月后,听到的却是牛国君死去的消息。
王霞彻底傻了。牛国君找公社,那是他们逼出来的呀,不就讨了个公道吗?不就对着公社鸣了一下枪吗?又没有杀人,更没有伤着人,她怎么也想不到牛国君会死。直到有一天,公社一位姓鸥的干部来通知王霞,叫他立即去公安局。
此时,来自乌蒙山西北侧横横的疾风,肆虐地打落着高大的树叶。一夜未停,一直刮到天亮,天空被刮得浑黄,满山的石头乱滚……
陈磊心知肚明。牛国君并没有出现在抓捕的名单上,如果不是他一头发热,如果不是他设的套子,完全可以不抓牛国君;又如果牛国君的老婆不是他的女人,他就不在瞬间动念蓄谋搞他,就不会发生大街上与牛国君舞拳弄脚的事情来,当然就不会丢掉性命。陈磊脑中曾经闪过一丝的不安与自责,但陈磊又想,你牛国君居然敢持枪用强,喊出我的名字警告我,我低三下四来求你解决问题……你牛国君活该,到了七十这个年纪,老得胡子都白了,还这么有福气,讨娶了这么一个年轻的老婆,也是该死的年龄,死了也是值得的啊。想到此,他又释然了。
王霞去接牛国君,刘彻丙横竖都跟着要去。
李建副局长在,没有多余的人接待他们。此时的王霞,喉咙梗塞,像是塞了铅一样,想呕,呕不出;眼睛里面有一万只蚂蚁在爬,却是一滴眼泪也掉不出。
李建轻轻瞟了王霞和刘彻丙一眼,简单问了一句,来了。
王霞不出声。
稍后,几个民警送来了牛国君的骨灰盒,没有陈磊。
李建低着头,似乎没有觉察他们的存在,他连看都不正眼看王霞和刘彻丙一眼。
接到的已经是骨灰盒了,不是人。
王霞大声质问,牛国君为什么死了?!
李建的头埋得更低了,他的眼睛看着地下,好像继续看着自己的皮鞋。
仿佛这牛国君犯了十恶不赦的滔天大罪,太应该死似的。从李建到送来骨灰盒的一干人表情都很淡定,就像跟死了一条狗一样淡定,难道死一个人,火化之前连家属都不需要通知吗?
王霞突然用高出数倍的声音凄厉地发泄出异乎寻常的悲痛和质疑,她感到一阵阵眩晕,整个世界都摇晃起来,她应该大声斥责这一群人:
你们为什么把牛国君打死了?!
王霞的恨会同泉水一般涌出的泪水,一瞬间突然爆发,山摇地动。她应该向李建他们问个明白,她发出的声音惨淡而坚定,你们,你们致死了人,是要负责的!
川南乡下女人能哭,人人畏服。她们丧了考妣,能够哭得山墙倒塌田水倒流。就连婚前哭嫁,也要哭上三天三夜,长调如歌,简直让人觉得出嫁似是入屠。李建历见多了,稳得住,他知道这时候,王霞少不得要来一通大哭,大放悲声。可王霞却突然止住了,李建终于把目光重新定格在王霞身上,只见他严肃地,一字一句的吐出这几句话,王霞同志,牛国君引诱你同居,这是毋庸置疑的。当然,你受了些委屈,也是可以理解的,你可以哭,但是不许乱说,更不许在公安局无理取闹,这是执法机关,弄不好,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王霞用衣袖擦擦眼泪,大声说,为什么不通知我?为什么现在才通知我?王霞无畏的声音倒是把李建镇住了。
李建再次疑惑地看着王霞,他觉得这个女人不是一般。他只得有条有理地问,我已经说过,你是受了他的引诱和蒙蔽,他没有家属,谁是他的家属?我们通知谁?
王霞眼睛里面全是泪水,她使劲咬着牙:我是他堂堂正正的女人,他是我的男人,他为什么死了,火化他为什么不通知我。
半晌,李建又回过神来说,你这么年轻,你算他家属吗?你们有结婚证吗?没有结婚证,那不是非法是什么?要知道,没有结婚证,这个事件就与你无关。我们办案子是负责的,还专门到马跃庄公社,查看了所有的结婚登记档案……
王霞哭了,她再也解释不清楚了。她的声音沙哑了,她已经筋疲力尽,没有力气再去表白什么了,她只有哭。不过她哭出来的话语是清晰的,王霞说,牛国君没有做坏事,他为红军带路,打土匪,他是好人啊,他死得冤枉啊。
牛国君为红军带过路?打过土匪?这个王霞无意中哭出来的话题,只可惜在当时没有引起李建的重视,也许他根本就没有听到,以至于在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今后,都注定会给他们带来终身的梦魇。但是这只是后话。
李建没有再理王霞,他冷冷地平静地径自走了,留下送骨灰盒的几个人。
后来才知道,牛国君死了,查来查去只能认定他是孤身一人,谁来安葬倒成了问题,总不能把骨灰盒一直存放在公安局吧?所以思来想去又联想到了马跃庄人民公社,就又联想到王霞,就有了通知她到公安局领取牛国君骨灰盒的事情,当然,这些事情,王霞是不知道的。
李建离开之后,另外那几个人表情并不那么严厉,有一个还很亲切地端来一条板凳,倒来了水,一个年长一些的公安劝道,人死不能复生,亡人见土如见金,你们抓紧回去把后事给他办了,我个人的身上有两百块钱,私人给你们的,看你们虽然不是他的家属,但也可怜,我们安排一个车送你们回去。我已经给马跃庄公社打个电话,赵书记答应,分别解决你们六百斤返销粮,今年的农税减免一半,提留给你们全部减免了。
八
王霞和劉彻丙将牛国君的骨灰盒带回马跃庄,给他举办了一个很简单的葬礼。没有用棺木,将就那一骨灰盒。满大街的男女老少全部来了,他们认同王霞,安慰着王霞,大家一起出钱出力,锣鼓唢呐齐鸣,出殡时,有人还特地敲响了马马灯的大马锣小马锣,大家热热闹闹给他办了一场丧事,又为他垒了一个又高又大的坟墓。
为了纪念他热心于马马灯,人们把他的篾刀随同骨灰盒一起下葬,还有人把刘彻丙和他一起做的几个马骡搬来,一起烧化在他的坟前。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刘彻丙备了一壶烧酒,来牛国君坟前。他一个人喝着喝着,就发现牛国君的新坟头上,坐着一个黑影,刘彻丙恍恍惚惚地问,你是什么人。此时狂风大作,坟周围杂草萋萋,风声似乎传递出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你是刘大爷,我也是牛大爷。这话,居然让耳聋多年的刘彻丙听得清清楚楚,这分明就是牛国君的声音。从此,他就中邪了一般,经常提着酒去牛国君的坟前独饮,酒后就讲述他看见了牛国君,这故事你爱不爱听,他不管;你怎么答复他,他也不管。反正,他逢人就讲,他清清楚楚看见了牛国君的冤魂。
一个有板有眼,热爱马马灯,充满传奇故事的牛国君,就这样在人世间消失了。
除了做灯、掌灯,刘彻丙还有什么精神支柱呢?现在,牛国君死了,街上人也不再玩马马灯了,公社早取消了每月给他的十块钱,再不会有谁和他一起做篾具,他干什么都打不起精神了。
白天,他依然坚持独自去街上一拐一拐疯转上两三圈,之后,就一头扎进牛国君家门口,拿着篾刀,不停地划,从毛竹划到细丝,再把细丝反复地缠,直到把手指缠出血丝,然后毫不客气地把篾刀和细竹丝扔掉。再捡起刀,又扔掉篾刀,有人看见他用刀背在自己额头上使劲地敲,听得见似乎是额骨敲碎的响。但是他听不见自己额骨的响声,他已踉跄了。
王霞成天关在屋里。这段时间她已经被折磨得精疲力竭,恍恍惚惚,说明她实在吃不消了。如果脑袋里装着的不是对牛国君的崇敬和爱,如果不是那些点点滴滴的事情被时间挤满,说不定她又会利用晚上偷偷去树下,挂起那根要命的白布条,她知道,只要是脖子往里一伸,就一了百了了。
可她现在不。她清醒得很,她始终认为,她就是要有模有样地活着,因为,她还有事情要办。
两个多月后的一个赶场天,她的布摊子又照常摆出来了。现在的王霞,一绺头发垂下来,在眉角拐个弯儿,贴在鼻翼一侧。人们发现她的眼睛有些肿,有些红,水汪汪的,但是目光则硬得像枪一样。她的嘴巴抽动着,似乎在竭力控制着什么。这不?看见她出来,街上的人都瞅着她,连刘彻丙都是大汗淋漓,想等王霞哭着诉说点什么,王霞却把嘴巴闭上了。
人们惊异于她的沉默和忍耐,惊异于一个死了男人的弱女子保持这种沉默和忍耐,需要多么大的力量。只有刘彻丙一遍又一遍喃喃说着,牛国君,我对不起你。王霞,我真不是人。
牛国君的死逐渐成为故事,但是王霞牢牢记住了这个故事,她对这个故事格外敏感,对发生的这个故事格外地崇敬。她每天晚上都要偷偷去看看,看看牛国君曾经提着火药枪站的那个土堆,站在那里静静地想象着自己的男人,他曾经多么豪迈地放响了火药枪。她不怕别人提到牛国君,如果像李建说的那样,牛国君勾引她,引诱她,耍她的流氓,那她可以大声说,她是主动的,她情愿被勾引,情愿被牛国君耍流氓。
慢慢地,王霞晚上要去牛国君曾经站立的地方的事情被赵立尧知道了,他摸不透王霞的想法,但他还摸透了王霞的习惯,赵立尧认为,王霞是在利用晚间去监视公社。王霞的意外的举动,比如看着公社的时长多久,工作人员就会迅速把消息传递给他。但赵立尧是一个很原则的人,他莫名地觉得自己有些罪责感。
浓冬,天气越来越冷,刘彻丙的心依旧被掏空了似的,冰到了极点。他又去古庙台了。站在古庙台,望着空茫茫的大山,大山起起伏伏,直至视力不及的地方,是一片辽阔的虚无和云雾交织的碧野,浅绿色的大山上连只苍鹰也没有,空阔得令人惆怅,令人伤感。他想,人在这世界上其实是很渺小的,渺小得蚂蚁似的卑贱,卑贱得蚂蚁似的渺小。刘彻丙又回过那失落的眼神,闷闷地吧嗒着他那只旱烟袋。他睁眼看着他做的马马灯物件没有人用了,马马灯渐渐不再有人理会,却无可奈何。回来时,干脆把曾经和牛国君一起做的篾马、篾骡、篾车搬出去一些,在荒野地上,慢慢烧了。
灯烧了,看着鬼一样绿莹莹的火,刘彻丙便像掉进了无底洞,好像世界上什么都没有了。
刘彻丙再次把前前后后的事情理了一遍,他发现这一切都是有人在暗处作怪。他设了这么一个圈套,一步步叫你钻进来。牛国君的死就是一场阴谋,这个阴谋的制造者,不就是那个害了他一辈子的陈磊还是谁?要去检举揭发这一个阴谋,他这个聋子瘸子根本是办不到,但是他心里亮堂得很,他知道只有一个人能够去办,这个人就是年轻的王霞。所以每当有人与他议论什么,他看出了别人的表情,虽然什么都听不见,但他警惕地睁大一双眼睛,充当起了一个白痴的角色,的确,他什么都不知道。
王霞依旧在赶场天摆着她的布摊,她几乎每个月要去一趟省城提货,她一般来回不会超过五天的时间。去时赶的是小镇的早班车,回来则是五天左右的晚上。提货回来的王霞,无论多晚都要在家里整理货物,好在第二天摆出去卖。所以她回来后,家里灯光虽然昏暗,但也会在窗户显示出蓝幽幽的光,这是每次王霞来回的时间内,刘彻丙暗暗记着也特别注意到的事情,这件事只有刘彻丙一个人清楚,他生怕王霞在外面发生什么不幸,更不忍心看到、也怕看到王霞会在想不通的时候,重走往脖子里面套绳子的老路。但是通过近段时间的观察,他没有发现有什么异样。
慢慢的,马跃庄上出现了两个夜游神。一个是刘彻丙,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游走牛国君房前屋后一遭;一个是王霞,除去外面提货的时间,也会去公社对面那个土堆长久站立。时间长了,就有人再次背地偷偷议论起牛国君不明不白的死来。
现在,街上再也听不到悠扬的“马儿挑起牛牛手”的马马灯调了,公社再也没有去组织大年初三的起灯大年十五的罢灯了。偶尔念旧的刘彻丙把手中自制的竹鞭子甩出脆响,让他的手感觉到鞭梢劈开空气时的震颤,他仿佛看见牛国君的魂魄在他的竹鞭声中懵懵懂懂惊醒过来。
春节是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来临的,又到了大年初三。
大街上冷冷清清的。刘彻丙特意做了一套浓缩了的马马灯的篾具,这些马、骡、车都只有手臂那么大小,但是是用上等的新茨竹且划得很是细密的篾条做的。他知道,好几年就没有人要求他这个掌灯师初三要开光晚上要起灯了。但是初三这天早上,他还是用了新鲜的黑豆,再涂抹上墨汁,独个儿焚了几支香,化着纸钱,倒了两杯烧酒虔诚地敬了灯神,然后念念有词认认真真给两匹马两只骡装上了眼睛。他就这样给马马灯开光了。
他把开了光的几件物件慢慢扛到牛国君的坟前,斟满酒,燃着香,点着纸钱,再点亮桐油灯,有人看着他一个人在那儿长久坐着,这已经形成习惯,所以也就没有人去劝导他。一直坐到晚上待油干了,他才恋恋不舍把这几件马骡烧掉。
看着渐渐化为灰烬的灯,刘彻丙想,这灯自从被乌鸦的粪便污秽过,后来又被陈磊、欧壳子这些不干不净的人侵蚀过,就中了邪了,中了邪的灯就还不来魂哪。没有还魂的马马灯,就像没有魂的人,即使是活的,也死了一般飘忽在外。可是,中了邪的马马灯啥时候才能够还魂呢?
刘彻丙突然想起曾经将房顶冲了一个洞的竹筒花,想起那一大堆装满火药的竹筒花给他身体带来的残疾,想起提着枪装满火药站在土堆上的牛国君......
是的,火药填塞到竹筒里,就会燃起冲天怒火;火药装满在枪膛里,就会鞭打丑恶,获取公道。这是千百年来人人皆知惩治邪恶、鬼怪的惯例,这闹了千百年的马马灯,哪一刻能够离开火药、铁水花?火药、铁水花带来的火光能够驱邪,火药枪、震天雷带来的巨响能够镇邪!想到此,他又一拐一拐地走到牛国君的家门前,却突然停住了脚步,他发现,牛国君的门上锁了好长时间了,那挂门上的铁锁已经生了锈,屋的主人一个早就死去,另一个是似乎年前出去,已经十多天了,还不回来,王霞去了哪里?
九
王霞!王霞是不是出事了?
一股不祥之兆立即涌上心头,王霞脖子上挂着白布带子的情景瞬间再现。刘彻丙丝毫也没有犹豫,用近十倍的速度立即拐回到家,抖抖索索找到几年前用过的那只小马锣,再用尽平生力气,嚓咚咚敲响起来。
这是已经深夜,人们进入了梦乡的事情。街上的人突然听到久违了的起灯的号声,有好事者立即惊诧得起了床。多年没有听见的灯,是那么的亲切,是那么的充满回忆。一会儿,家家户户的灯都亮了起来,家家户户都起床了。许许多多的人往小马锣发出声音的地方赶来,刘彻丙突发奇想,何不趁此机会卸下牛国君的门,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小马锣一直不停嚓咚咚地敲响,人们就一直不停地涌来。不一会儿,牛国君的门口就站满了黑压压一群人。刘彻丙爬到一张小方桌上,看了看这些熟悉的人群,一道急切的气流突然从他的丹田升起,冲向喉咙,他大声呼喊道:王霞死在屋里了!王霞死在屋里了!
王霞怎么死了?!
人們惊异地看着刘彻丙的表情,有人立即反复观看那门、那锁。是的,就像一月半载没有人住似的。这王霞,哪里去了?有人用手电往门缝里面照,却照不出一个所以然,未经主人容许,破门,是犯法的。严打才过去几年,谁也不敢轻易去违法,就有人去报告政府。
听说又是人命,镇政府很快来了两个年轻人。很快,在两个镇政府干部的号召下,人们卸下了牛国君家的门板,一群人打着电筒涌进了屋里。
屋里显然发出了一股霉味。拉亮了枯黄色的电灯拉线,屋子黝黑黝黑的,阴森而神秘。里里外外查看了一遍,始终没有王霞的踪迹。在二楼,镇干部发现了牛国君的火药枪,原来这就是那杆曾经对准过人民公社的枪啊,两个镇干部立即把枪捡起来,准备带走。
只见一团黑影一撂就窜了过来,死死来夺那杆枪。很让两个镇干部感到吃惊。细看,那刘彻丙生拉活扯像是泼了老命一样,一头穿越过来,说是这是马马灯开光的枪,是镇邪的枪,枪在人在,枪走人亡。
此时已是八十年代末期,执法较为平缓多了。虽然法律规定要上缴枪支,但是细细看看,这算是枪吗?枪管锈迹斑斑,一模,还居然断了一截,扳机锈得光秃秃的,准确说,这杆枪,已经不算是枪,而是一把黑漆漆的烂木头柄了。两个镇干部一嘀咕,犯不着再去折腾了,就将那杆枪状物随手扔给了刘彻丙。
好了好了,没事没事,大家散了散了!两个镇干部看着尾随的众多街民,就宣布各自回家休息。
大年初三,虽说不是被灯闹腾,而是刘彻丙的瞎猜疑,但是大半夜了一群街民迟迟都不愿回去。现在好多家庭都有了电视,已经悄然不再闹灯了,人们忽然觉得今年的年索然无味。街上仅有的几盏路灯,白得像几个吊死鬼,看得让人心烦、单调。
刘彻丙怀抱着牛国君的火药枪,蜷缩在一旁的地上坐着。这火药枪已经生锈了,大家凑过来,反复端详着这杆枪。有人知道这杆枪的厉害,但是没有看见过这杆枪的人,还是想触摸触摸细细看看。有人说,刘大爷,别再提闹灯了,这是惹祸的枪,把它彻底烧毁了呗。
刘彻丙听不清楚他说啥,以为别人要拿走这杆枪,就抱得越紧了。
好几年都不闹灯了,还要这破枪干什么,莫不是要用枪自杀吧?可是这么多年都挺过去了,刘彻丙怎么都不会去寻死的,他犯不着用火药枪去自杀吧?再有,那么破的枪,那么长的枪管,他怎么去对准自己,他怎么也是够不住的。这些猜测一个个出现,又被人一个个释疑。
人们渐渐散去,只剩下又老又黑又瘦的刘彻丙独自坐在那儿,怀中抱着那杆锈迹斑斑的火药枪,像是抱着婴儿一般,刘彻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谁也摸不清刘彻丙心里到底想的是啥。
这杆为马马灯开光用过无数次的火药枪,装满火药就会驱邪、镇恶、讨公道。想到这里,刘彻丙的气色突然好了起来,他突然想到,这个夜晚,要是放响这杆传奇的火药枪,镇着邪恶,马马灯就还魂了......
可是他多年没有勾兑火药了,在哪儿也找不到装竹筒花的硫磺焰硝了,他失望了,他终于认为,这千百年来一直传承的马马灯,就像赤水河里奔腾的漩涡,很缓慢地旋转着,旋转着,等到旋转到岸边,另一个漩涡又慢慢涌过来,与河水合并在一块,说没有就没有了,这马马灯是不是就像生命的浪头一样,已经到了不惑,涌向天命?
第二天一大早,刚推开门,刘彻丙就差点和赵立尧打了个满怀。镇党委书记一清早就风风火火前来找刘彻丙,刘彻丙并不想弄清楚他来究竟要干什么,是恶意还是善意?不过,他从赵立尧急匆匆的笑容中,已经觉察到赵立尧的造访绝对是与王霞有关。
原来,刘彻丙昨晚的折腾,通过镇干部传到了赵立尧的耳朵里,这件事情让他大为震惊。王霞如果死了,他的心里似乎很不是滋味,也是他不愿看到的结果。一晚到亮,他都在梳理着自己的思路,王霞是个烈女子,这不容分说。从前期每天晚上,王霞站在土堆上开始,他就明显感觉到,这个王霞绝非一般。
趙立尧曾经也产生过很多的纠结和不安,一个蛮力如牛的牛国君怎么说死就死了?李建副局长打来电话,要他通知王霞去领骨灰盒,但不认可王霞,他们没有结婚证,不算是牛国君的家属,却加上了牛国君引诱同居这个说法,既然是引诱同居,怎么也不能给“家属”划上等号。但是,王霞与牛国君是事实上的夫妻呀,在农村,几乎都没有领取结婚证这个习惯,那所有没有办理结婚证的都是耍流氓吗?法律也没有规定70岁的老头不能娶20多岁的老婆,如此推想,疑点确实很多。
李建还特意强调要解决好他的后事,当然,镇政府也尽了最大的努力,李建为什么要这样强调?乡下人有句话,叫瓦片盖屁股,越盖越露。减免了部分农税,也全部减免了提留,这就是说,李建要求要安抚好王霞,换了其他的人,也许是这样,可是,这个如此刚烈的王霞,会结束吗?
陈磊是否还设了更大的局?这个曾经小小的治安员,他用吃雷的胆子,冷不防把赵立尧也拖了进去,让他含了一口血吞也吞不得吐也吐不出来,一想到这些,赵立尧就一脸不安。究竟是为什么,赵立尧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现在,王霞又把他搞懵了。
王霞已经消失了十多天,现在处于年关放假期,她去反映问题,显然不可能。赵立尧初步作出判断,王霞出走了,而且,她是带着牛国君的问题出走的。他做梦都没有想到王霞会有这一着,会不会有高人给他指点?这件事情不停地在脑里撞,撞得眉骨都要裂了。
拂晓时分,班车催人上车那尖利的喇叭声音在耳膜上穿啸,赵立尧一下子明白过来,这王霞的行踪总是飘忽不定,说不定她会出其不意闹出一个什么样的影响来。
刘彻丙一定是王霞的知情人。刘彻丙故意当众打开牛国君的大门找王霞,是为了转移视线罢了。为了印证自己的判断,他就来找刘彻丙了。
早晨的曙光一点点挤进来。待赵立尧灰白的脸露出清晰的轮廓,他要弄明白王霞和刘彻丙到底在想什么,干什么,他不知道弄清楚了又怎样,他没想那么远。
看着镇书记来了,很快,刘彻丙家又围满了很多人。赵立尧张望着刘彻丙,脑海里短暂浮出牛国君那灰黑色的影子来。他打着手势,要去牛国君家看看。
现在,刘彻丙和赵立尧以及一大群邻里街坊站在牛国君的家门口。门锁昨晚拗坏了,只是用粗铁丝绞着,一个街民拧了拧,拧开,一群人跟着赵立尧又再次进去了,窗户已经上了蜘蛛网,房圈敞着门,三间木屋空荡荡寂静无声,一派荒凉,唯有屋檐下两串孤零零的干豆丝,显示不久前还有人住过。赵立尧凝视片刻,缓缓移开。
十
李建从公安局副局长升任局长。
他喜欢仰躺在沙发上,让手脚和身子显得松弛,这样心情会更加快意。这天,他正漫不经心看着有人转来的电话记录,一件事情再次让他怔住了,那是马跃庄电话告知关于王霞失踪的事情。他沉思着,在公文上定格了整整两分钟,才写下龙飞凤舞的三个字:知道了。同样的事情两年前曾经向他报告过,此后又不间断报告过好几次。不过这次,他却陷入了漫长的沉思。
这几年,马跃庄也不断发生着变化。先是各家各户的旧房断断续续翻新、改造,古旧的小街开始远去,一些火柴盒似的钢筋水泥平房渐次取代了瓦木结构。唯独刘彻丙和王霞的房子没变,两座旧房孤零零的,似乎在相互照应,不同的是,王霞大门上历史性的多了一把生锈的铁锁,里面黑洞洞的,阴森森冒出寒气。
人一到了某种境界就比较孤独,孤独常常导致怪僻。刘彻丙恋着马马灯,他还矢志不渝活在那些古旧的场景里。因为他,每天依旧立在牛国君的屋门口,除了编制马骡,还是马骡,时间长了,大大小小的马骡就排满了整个院坝。别看他平静如水,心里却是风生水起杂草丛生。几个年长的人比划着和他谈及灯事,他立即会放下篾刀,丰富得头头是道。但如果有谁想去摸摸这些马骡,他又严肃起来,愤怒地举起篾刀摇晃,就没人再敢去动了。时间稍长,这些马骡就又神奇地消失了,那是他烧掉了,不久又排满了。
又过了好几个年头,镇政府终于与刘彻丙沟通,将他的旧房拆掉了,让他搬进了簇新的养老院。一群老头子陪着他,他们的生活有专人照料,还时不时有医生为他测体温、量血压。刘彻丙的身子骨出奇的好,除了耳聾之外,几乎没有大毛病,甚至连血压、血糖都很正常,这让人很是吃惊。但是他却每天依旧要去牛国君的屋门口,埋着瘦小的头颅,像一尊菩萨,永远地,一丝不苟地拿着篾刀,直至晚饭时间才会回来。有人说他灯魂附体,这句话一经抛出,马上就四溅开来,谁听了谁信。大家表扬他也好,感叹他也好,谈论他也好,反正他听不见,难以在他心上激起一丝波澜。
乌蒙山深处景色秀美,有大山、湖泊、瀑布、庙宇,尤其是赤水河流域,观光的景点更多更广,全域旅游就蓬蓬勃勃开展起来。
为打造这个主题小镇,一群专家学者专门前来作旅游规划。旅游是形,文化是魂。马跃庄是川黔两省交界的古老驿站,是马马灯的源头,它的主题文化,是灯文化。这灯,不仅是文化的魂,地域的魂,还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川南属于花灯文化覆盖区,马马灯是花灯的变种,有许多古怪的门道。马跃庄还有着不同的地域特色,连天上的星星,都很大很圆,像通体透明的灯笼一样悬挂在空中,有的近,有的远,层次感很强,不像外地的星星,娇小得像小眼睛那样,遥远、模糊,还眨呀眨的。再有,马跃庄始终吹着乌蒙山西北侧过滤来的疾风,像加鞭的快马带来的强劲,像急奔的骡子带来的刚烈……
沉寂了多年的马马灯就像睡着了的电脑,轻轻一点击键盘,就又激活了。搞文化搞艺术的专家学者一拔拔来此,捕捉采集马马灯文化的遗存。他们除了用现代手段编制了马马灯的唱词和调,还加上了摇滚,通过音响设备增强了特别的效果。这年年关的春节联欢晚会,马跃庄镇特地选择了三十多个年轻小伙子去北京表演,马马灯堂而皇之上了央视。马马灯火爆了起来。
几乎是重要的节日,到处都会洋溢着大马锣小马锣的声音,充满了特有的灯文化氛围,偶尔还有一些外国人参与进来,围绕篝火妞妞嗒嗒转上两三圈,哼起“马儿挑起牛牛手”的马马灯调,古老淳朴的历史文化赶上了时代发展的节奏。看着以别样方式重新归来的灯戏,刘彻丙惬意了,他那岩石般冷峻的脸上难得地泛出了笑容,显得很慈祥,但也显现出一些伤感……
灯有灵魂,需要一颗虔诚的心来呵护啊。刘彻丙的心里始终有一个结,那就是要招回灯的灵魂。因为,马马灯需要那么一个隆重的开光仪式,需要那么一个震撼人心的场面,在竹炮声中庄重地为马马灯开光,才能够还魂。他固执认为,这灯魂,已经飘忽出去许多年,必须要返璞归真,必须要还魂!
令人伤感的是,他这个掌灯师已经如山间的溪水,流下一段之后,就不能再回流,甚至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然而有些事情却是无法预料的,就像在冥冥中专为掌灯师刘彻丙准备着。
公元2017年10月,马跃庄正式创建为国家旅游示范镇。
镇上准备趁此机会开展大型的马马灯节事活动,同时为新创建的国家旅游示范镇剪彩、挂牌。这时候,已经是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的李建,率队出席这项活动,他提前一天来马跃庄了。
大街上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古旧的小镇焕发出勃勃生机。
现在的李建,头发已经谢顶,胖得像个罩笼。在一群人的陪同下,摇摆着走在马跃庄的街上,他脸上的肉一晃一晃的,眼神却很锐利。他奇怪地发现,整街都在变化,但有一座古旧老屋还矗立在街中央,孤零零的,整体倾斜着,青瓦已挂满了苔藓,与街道极不协调。这是为什么?立即有人告诉他,这是无主屋。男人死了,女人却失踪了多年。但随即,迎头击中他的是,他看到牛国君家门口刮着篾丝的刘彻丙。
那雕像一样的掌灯师刘彻丙,顽强得像咬定在石崖上的古松,居然还活着?这让他感到震惊,让他立即想起了牛国君,稍后又不由自主想起那个刚烈无比的王霞来......
这是一件李建连想都不愿再想的事情。牛国君虽然死去了很多年,但从高层层层批转过关于此事的信件,特别是近几年越来越多,让他感受到说不出的压力。因为,信中除了状告陈磊之外,还包括他。这让他有些生怕,生怕牛国君的事情,会不会像剥茧抽丝一样,慢慢露出真相和原委来。虽然事件已经成为历史,溅不起大的水泡,但是棘手的是,这些信件上还提到张连长、三个铜板、一个五角星等,这是他的心病,也是一块抹不掉的癞痂疤。他甚至感觉到,有一个幽灵还在外面坚贞不屈地徘徊。为此他经常失眠,头疼,睡不好觉。特别是眼前,这个老得不能再老的残疾人还活着,他就更加不自在了,此人似乎望穿了秋水,望淡了一切,但是,他手中握紧的篾刀,说明了他心里牢牢印刻着什么?他还兀自张望着什么?苦苦等待着什么?
听说这里的古庙很是灵验,李建忽然想,该去古庙取上一卦。虽然他不太相信迷信,可要是抽个上上签,心里也许会安稳些、平静些。可他现在的身份告诉他,自己是堂堂正正的领导干部,不会惧怕一切牛鬼蛇神。加之古庙的广场这几天都要闹马马灯,为节事活动预热彩排,他就再没心情去,也不再去理会了。
于是他怏怏地回到镇上的宾馆,开始闭目养起神来。没有什么预兆,只有眼皮子轻轻跳着。但也许就是天意,一件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事情,就像平地响起了一声惊雷,惊动了他,同时也将整个马跃庄砸得贼响。
就在这天晚上,中央电视台《等着我》寻亲栏目,播放了马跃庄的人和事。
没有提及灯事,是寻人。一个熟悉的女人,头发已经斑白,漫不经心在电视上出现了,等她慢慢回过头来,立即让好多人都瞪圆了眼睛,没错,那不是失踪了多年的王霞吗?她居然上了电视,她正端坐在画面上。
只见电视台主持人对王霞说,去吧,开启你的幸运之门!
“幸运之门”缓缓打开,两个中年男女扶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出现在他们面前,王霞哽咽了,她哭着,展示了用红布层层包裹着的一枚红五角星......
王霞没死!原来,这些年来,她一刻也没有闲着,她坚定不移地去寻亲了。那位70多年前来过天禄阁的张连长,早就成为了张将军,不过他已经于1998年去世了。他的遗孀吴大姐和他的一对儿女前来认了王霞,他们带来了一个极其珍贵的笔记本,那是张将军的《长征日记》,包括天禄阁住了三天,都记得清清楚楚。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的日记中提到了牛国君。
李建大脑嗡嗡响着,不过他听清楚了,那是中央电视台主持人用标准的普通话念着张将军的日记:
X月X日,我们从天禄阁出发到赤水河边,走小路,由天禄阁看院的年轻人牛国君带路,行军途中听到枪声……
枪声!枪声!李建脸色苍白,两眼发直,稍后神经质般从床头跳起来,他突然感到,有正义的枪子在他的头顶上穿越、呼啸,让他头皮发麻,耳鼓作响,浑身发抖,他的心缩紧了,电视上再说些什么,再也听不见,也再睡不下去了。
十一
这是一个极为隆重的乡村旅游示范镇挂牌仪式。
古庙台的广场上早已出现了成百上千号攒动的人头。其中一排排方阵上,有一群似曾相识的老面孔,腰里扎着红绸带,敲锣打鼓有序地聚集过来。
此时,天空一碧如洗,灿烂的阳光正从密密的松针的缝隙间射下来,形成了一束束粗粗细细的光柱,把飘荡着轻纱般薄雾的古庙台照得通亮。迎着那轮红日,嘉宾们在当地干部的陪同下,流踏着吱吱作响的石板道,向古庙台走去。
主席台上的嘉宾一个个端庄地坐着。李建的座牌摆放在中央,位子却始终空着,不久来了一个年轻干部,把它拆了。据说李建李书记今天突感风寒,他不来了。
系列仪式之后,为马马灯开光的时刻到了。那刘彻丙头戴瓜皮帽,腰扎红绸带,穿着齐整,打扮一新。现在,这个百岁高龄的掌灯师佝偻着走上庙台,他的身子又瘦又小,脚下是一步一挪,远不似当年那些耍马马灯的汉子那样高大魁梧,健步如飞。
在人们的欢呼声中,锣鼓唢呐响得更加热烈。只听见催灯的小马锣嚓咚咚响起,接着,大钹打响了,大锣、大鼓一齐敲响起来。人们激情地、快意地吹打起来,高唱着“马儿挑起牛牛手”,拍着手欢迎着他。
只见这个白发苍苍颤颤颠颠的刘彻丙刘大爷把香烛纸钱慢慢点燃,口中喃呢着只有他自己才清楚的话语,这是马马灯开光仪式,类似于天安门升国旗的仪式,庄重而又威严。众多的人忘眼欲穿地看着。
当刘彻丙作完最后一个动作时,他的额头已经沁满汗珠。他吃力地抬眼仰望武台,脸上露出了幸福的微笑,好像看到久违了的马马灯给他、给马跃庄带来了无限的荣光。
刘彻丙深深地埋下腰身,再次缓慢地把头扭过来,把脸扬向武台的顶端,伸出两只鹰爪般的手,牢牢地抓住大马锣,均匀地用着力,将两只大马锣脆生生地敲响。
在悠长的“马儿挑起牛牛手”的马马灯调再次唱响起来的时候,刘彻丙笑了,笑得张开了仅剩下两颗黄黄板牙的嘴,笑出了这个百岁老人的坦率与真诚,似乎在说,马马灯是我的孩子,你们谁也摆弄不了他。
装满火药的竹炮一共放了二十多响。这响声轰隆隆的,惊天地泣鬼神,让刘彻丙似乎恢复了听觉,每响一炮,他的身体就微微颤抖一下,嘴唇也就随之抖动一下。终于,竹炮放完了,大地沉寂下来,此时,刘彻丙两眼放出亮丽的光芒:被邪恶侵蚀了多年的马马灯,在二十多响的竹炮强大的威慑之下,终于还魂了!
天际出现了一抹紫红色的云彩,像绽开的玫瑰一样。刘彻丙一步一步走下庙台,他的嘴唇还在微微颤动,似在喃喃哼着马马灯调,他甩开了人们的搀扶,一拐一拐地慢慢往回走着。看着他的表情很是高兴,那正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一副迎接光明的样子,一副信心十足的樣子。
怕这个高龄的老人出什么问题,有一群人紧随在他的身后,一步步紧跟在他的左右,他走得一拐一拐的,很慢很慢,似乎在考验跟随者的耐心。慢慢的,人们发现他要找寻他的老搭档牛国君,是的,他正向着牛国君的坟墓走去,他就像是完成了一件重大任务,他要抓紧把完成这一重大任务的喜讯立即告诉牛国君。
他终于踹吁吁走到牛国君的坟前了。他吃力地张开两个臂膀,对着坟墓发出有气无力的声音,灯还魂了,还魂了!说完,就累了一般,右手扶着墓碑,慢慢准备坐下去,立即有人递过来一个草铺团。他实在太累了吧?人们不愿叫醒他,想让他偎依着眯上一会儿,就轻轻离开他三两步的距离,等待他好好休息。
十来分钟之后,有人突然发现了异样,伸出手准备拉他起来,但刘彻丙,已不再说话,一摸,已经没了呼吸,这个百岁高龄历经沧桑的掌灯师,死了。
刘大爷死了。他选择了牛国君的坟墓,作为自己最后的栖息地,两个热爱马马灯的老头,最终聚在了一起,就像三言二拍小说中古人记述的左柏桃和羊角哀兄弟般的悲壮。
有人燃放起一串鞭炮,接着点燃了震耳欲聋的震天雷。在一声一声巨响中,腾空而起的青色烟雾汇聚在一起。此时,在牛国君的坟边,发生惊人的一幕,一大片流散的浮云慢慢地升腾、扩大,缓缓飘忽到坟墓的上空,凝聚成黑色的一团,形状像极了奔跑着的马骡,久久不愿散开。
作者简介:
邵忠奇,男,公务员,现在泸州市文学广电和旅游局工作,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泸州市作协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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