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少年儿童,大多数没见过兔儿爷。
我小的时候,一近阴历八月十五,街上卖兔儿爷的就多起来了。所谓兔儿爷,是用泥捏的,很像戏台上的武将,穿着甲胄,披着战袍,有的骑马,有的骑虎,十分威风。兔儿爷的脸一律刷着白粉,眉毛往上挑,眼睛瞪得很圆,嘴是人字形,有胡须。它的头上戴着大将的盔,没有威武神气的雉鸡翎,却支楞着长长的一对兔子耳朵。这对耳朵给大将打扮的兔儿爷增添了许多活泼、滑稽的色彩。
秋天,兔儿爷随着枣儿、梨、石榴来到人间,常常像鸭梨一样,在水果摊上出售。有孩子的人家,过节都要买一个回去。一毛多钱买个小的,不骑马。要肯花三五毛钱,就可以买个兔儿爷王,不但个头大,耳朵还会颤动,周身爬满了小兔子。
中秋那天,月亮还没在东墙上露脸,家家就在院子当中摆上了祭祀月亮的供桌。有钱的人家还供上两根高粱杆挑起来的“月亮马儿”。月亮马儿上绘着太阳星君、玉皇大帝、风云雷雨诸神,紧底下是个拿着杵棒捣药的兔子。月上中天,拜罢月,焚了月亮马儿,全家团团围坐,分享供品。那兔儿爷自然是孩子们的了。
我们家穷,每日的生活难得温饱。母亲不识字,但很贤惠。每当父亲拿回那几个可怜的钱,哪怕再少,母亲也要认认真真地分作两份——上半月与下半月的。两份开支严格分开,除了特殊情况是不许动用的。几个棒子面窝窝头——有一个带枣儿的是我的,一碟老腌萝卜或暴腌白菜帮,一锅清汤小白菜,这就是全家的午饭。我很馋,吃窝头光爱抠枣儿,也老爱饿,没事的时候嘴里就想吃点什么。有时母亲会揭开箱盖,从里面摸出几个皮了的铁蚕豆;有时把我领到南墙根的枣树底下,拿竹竿打几个没熟的青枣。吃一顿热汤面,母亲要提前筹划几天;饭桌上能有一碗炒麻豆腐,全家就像过年一般,连父亲的脸上也有了喜色。
我没有兄弟姐妹,一个人孤单而寂寞。在地上跳房,缺少竞争者;在台阶上抓子儿,没有伙伴。门墩上坐腻了就转回院子,在潮湿的南墙根下寻找“水牛儿”。捉到一个,一边唱着催它快钻出来,一边把它的硬壳往砖上磨,直到磨破流出水来,揪根笤帚苗一扎,水牛儿呼地一下就出来了。然后让它顺着胳膊往上爬,凉凉的,痒痒的,身后留下一道白线。我还有比水牛儿更好的东西:一个没有盖的雪花膏瓶,一辆用两个木线轱辘捆的小车,一把烂棉花里包着一颗捏得软软的、看得见黄耔儿的红包,一块不知从哪儿捡来的麻将牌……我珍藏着它们,像母亲珍藏着她那些毫无用处的烂布头。铁蚕豆不是老有,青枣儿和水牛儿往往受季节的限制,雪花膏瓶子和软红包只能玩一会儿,于是,我便缠上母亲了。
“妈呀,什么时候才过八月十五啊?”
“早着呢,还没入伏哪!”
“今年给我买兔儿爷吗?”
“听话就买。”
“买月饼吗?”
“买。”
“买大鸭梨和葡萄吗?”
“都买。”
我开始盼了。
终于有一天早晨,母亲从街上回来时,菜篮子里多了一个穿绿袍的兔儿爷。
这个兔儿爷个儿不大.身上没有小兔,耳朵也不会动,但却喜眉笑眼的。细一看,原来它的眼睛跟往年的不同,是向下弯着的,还骑了一匹花麒麟。我马上断定,这只兔儿爷定是专为我做的。
母亲小心地把它摆在桌上,供上了自家蒸的黑糖馅的月饼。南墙枣树上的枣儿已经熟了,大的,红的也被请上了桌。枣儿旁边是几个大花盆里结的石榴。我知道,今天是八月十五了。
不像有些人家供的福禄寿三星那样富丽堂皇,也不像灶王、财神那样庄严肃穆,那些是丝毫来不得一点儿亵渎与不恭的。兔儿爷是孩子们的神,它可爱而随和,没有神秘之感,不但孩子们可以跟它嬉闹玩耍,连大人也可以随意开玩笑的。
“今年这个兔儿爷挺喜兴呢,长得怎么跟咱们家的丫丫一个样啊?”
“咱家的兔儿爷没下小兔。”
“嘻嘻,这是个公的,应该再配个兔儿奶奶。”
供桌撤下来,我坐在母亲腿上,一粒粒地剥石榴吃,怀里躺着才吃罢供果的兔儿爷。月光下,兔儿爷仿佛沾了月亮的灵光,嘴巴动起来,活了……
我被母亲抱进屋,沉沉地睡去。兔儿爷自然要立在枕头边,连坐骑也不能下的——我醒来一睁眼便能看见它。
很长的时间里,兔儿爷成了我的主宰。
它睡在小板凳上,盖着全家唯一的一条洗脸手巾。它在充当女孩子们的小布人儿的角色。
它饿了,雪花膏瓶成了锅,我为它煮热汤面,炒麻豆腐,忙得不亦乐乎。
它高高地坐在窗台上,像有钱人上吉祥大戏院听戏一样,听我唱“小耗子上灯台”。
它和我抓子儿用的四个杏核排成一队——带上了兵。
兔儿爷的脸儿不那么白了,是我常拿树叶子喂它的緣故。没办法,它也得吃饭哪!
兔儿爷的耳朵折了,是从线轱辘车上翻下来摔的。我用唾沫粘,怎么也粘不上。
兔儿爷的衣裳成了烂花瓜了,因为我把它硬按在盆里洗了个澡。本想让它干净点,可适得其反。
兔儿爷碎了,是对门那只花猫的罪过。那只猫比我还馋,大概以为兔儿爷能吃吧。
我难过极了,哭了。
于是,又眼巴巴地盼望八月十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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