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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梦想留一点隐私

时间:2023/11/9 作者: 幸福·悦读 热度: 16164
顾文豪

  你的梦想是什么?

  “笑话,我们那时候根本没有‘梦想这个词!要是每天都能吃饱饭,吃完,碗里还能剩点油水,够我们用开水冲碗汤喝,就觉得很开心很开心了!”我曾经不止一次地问我父亲,他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但得到的几乎永远是上述的回答。

  8年新疆插队,8年江西流窜,15岁就打包行李,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离开上海,去他之前一无所知的边疆。

  “为什么那么小就舍得离开家?”

  “为吃一口饱饭啊。那时我们家五兄弟,几乎每天都要为谁多吃一块饼,狠狠打上一架。”

  一口饭,一块饼,一碗汤。有一阵我几乎为这样的答案感到气愤,梦想,难道不该是高级、华丽、金光闪闪的东西吗?难道父亲从来就没有梦想吗?

  “你要说完全没有,好像也不是,其实那时每天最大的梦想就是回家,回上海。”

  在我的印象里,父亲并不怎么怀念自己艰辛的插队生涯。但我记得清楚,描述当年知青下乡生活的电视剧《孽债》,他看了不下十遍。直到后来我才明白,父亲对这部电视剧如此着迷,并非是对早年的知青生活念念不忘,而是出于一种特别的感觉:他更像是在电视机前,为自己消逝的青春开一场只有他自己参与的追悼会。是的,他最好的时光都扔在了一个不是他自己选定的地方。一个占据你生命太多内容的记忆,就像是一个储蓄罐,除非你敲碎它,不然你永远只能隔着罐子,听到时间模糊的回声。

  也是到后来我才明白,为什么每当我问及年轻时的梦想,父亲的回答总是和吃饭有关,因为那关系着身体最本能的反应。长期的饥饿与匮乏,已经使这种对饥饿的恐惧感深入到记忆里了。即便日后衣食无虞,这种关于饥饿的记忆仍未消失,同时它又和那段记忆开始出现的时间紧密相连。所以当我探问父亲少时的梦想,就像触动了过往记忆的多米诺骨牌,身体的饥饿记忆再度恢复,于是他近乎本能地告诉我他的梦想就是吃一顿饱饭。

  但这并不意味着那个回家之梦不够重要。相反,我始终认为,比起吃一顿饱饭,对那时的父亲来说,回家,是一个更遥远、更重大的梦。只是这个梦并不那么直接地和我们的身体发生关系,它藏得更深,甚至时而隐不可见,但如果你不小心触碰到,那么对于回家的渴望绝不亚于多吃一碗饭,来势汹汹,日夜辗转。

  从此之后,我逐渐发现,梦想这个词不总是光鲜灿烂的。对生活中的一些人来说,在梦想的背后,很可能是一段并不愉快的生活记忆与从未得到尊重和满足的个人愿望。梦想和缺失,是一枚硬币的两面,有时候,梦想很像是沾了颜料的缺失、抹了调料的苦涩。

  从什么时候开始,询问别人内心的梦想,变得跟随口问一句“今天晚上吃什么”一样简单?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可以如此轻松随便地跟人闲聊自己的梦想,就像聊一出肥皂剧,或是一次用餐后的点评?

  在我有限的看电视经验里,我忽然发现,不论是娱乐节目还是财经节目,似乎每个人都张大了嘴,畅谈自己的梦想。梦想,如同一群群广场鸽,肆无忌惮地扑面而来。“你的梦想是什么”,不再是一句珍贵、轻声的低头细询,而只是一场娱乐演出里的通关口令、一句言不由衷的既定台词、一次说给别人听胜过告诉自己的公关宣传。在这个梦想遍地的时代,我看到的不是梦想的边界变得更宽广,相反,我想,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梦想膨胀的时代,梦想的泡沫远远超过梦想本身。

  M是我的一个非常热爱文学的朋友。他性情温和,带着一点文艺青年可爱的自恋,大多数时候真诚羞涩。我知道他热爱阅读和写作。在拥挤嘈杂的地铁里,M仍旧能专心阅读卡尔维诺的小说。他关注最多的不是本职工作,而是文学与音乐。不止一次,他跟我谈起他最大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够出版自己的作品。我始终记得他讲起这个梦想时的表情,充满期待,不乏坚定,外带一点自嘲和不确定。说实话,在我眼里,他早已是一位写作者了,写作已经不再是他高高悬挂在头上的梦想,而是须臾不离其中的一种生活。在这个对文艺青年痛加嘲讽的时代,M的生活,让我知道这些嘲弄之词的无力与滑稽:拥有精神生活的人是令人嫉妒的,他们的夜晚远比我们想的要丰富完整,那么多文学家、音乐家、哲学家的灵魂,竞相奔赴他的夜晚,川流不息!

  然而,在一次小范围的朋友聚会上,M却让我深感震惊。在那次聚会上,不知是谁先起头聊起梦想这个话题。大概是行业关系,抑或时下风气,聚会中人谈到的梦想,大多跟风投、融资、成功有关。我这位朋友始终在一旁面带微笑地听着,等到他说话时,他几乎不假思索地说自己的梦想是成为马云那样的人,获得令人艳羡的成功。

  就在众人纷纷嘲笑他的梦想有点遥不可及时,我却在一刹那有点恍惚,觉得自己似乎并不认识这位朋友。他讲述这个成功之梦时的表情,并没有多少纠结或尴尬,似乎这是他藏诸心间许久的一个梦想,而今天的聚会只是一个小型新闻发布会,我不过是有幸听到这个消息的一分子。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很难将热爱写作的他和期待成为马云的他联系起来。坦白说,我并不认为这位朋友放棄了他的文学之梦,在此之后,我们仍旧多次深夜空谈文学,但他怎会如此自然地谈到我从来不曾听过的另一个想法?是我不够了解他,或者其实他也不够了解自己,还是这位温和的文学青年拥有出众的社交能力,非常懂得看人说话,在不同领域的朋友面前说不同的话?如果情况是这样的话,那么跟人谈论自己的梦想,其实无关梦想本身,这更像是一种快速拉近彼此距离的社交技巧,分享相似的梦想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暗送秋波,梦想变成了一个光亮的标签,将相似的人聚集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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