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的秋天,我刚满15岁,我所在的祠堂湾在生产大队的组织下,要迁湾并村到蒋家湾——也就是今天说的农村改造,小村庄迁到大村庄或几个小村庄迁集到一个村庄。这是我记事以来第二次迁居。
我家本来世世代代住在一个叫吴济龙的村庄,据老辈人说,吴济龙很久以前,也是一个人丁兴旺的村庄,后来被人破坏了风水,导致人口急剧下降。此种传说不管真假,到我记事时,我们村庄也就七八户人家。1949年后走集体化道路,我们生产小队队部在祠堂湾,上世纪50年代,有几家就迁到了祠堂湾。1969年夏天,我们那一带一连下了几天暴雨,我家的土砖房被暴雨淋垮,我们家也这就此迁到了祠堂湾。
我们那个生产小队,是由三个自然湾组成。那次迁湾做屋,父亲已去世多年,母亲还在,我才7岁多,帮不上什么忙,主要是母亲和姐姐们在忙碌。这次迁村,不是房子倒了,而是将2个生产小队三个自然湾拆迁到一个湾,腾出耕地。我刚上高中一年级,连最小的姐姐也出嫁多年。那时大集体管理很严,即便姐姐们不要工分,要想请长假帮我盖新房也不可能。我一个还在上高中的少年,这房子怎么拆,怎么建?要是今天简直不可想象。但那时是大集体,一切有生产大队和生产小队管。
拆屋那天,来了20多人,拆屋的拆屋,帮着搬家的搬家,我作为当事之主,反而帮不上什么忙,只是照看一下东西。拆屋前,生产队腾出了三间仓库房给我住宿和放东西,所以,尽管拆屋做屋,前前后后二三个月,又逢秋冬之际,但我和在家中居住没有太大的不同。
我记得1969年我们家从吴济龙搬到祠堂湾做屋时,泥工师傅是我们家自己请的,小工是我们家所在的生产小队派的,帮忙的小工是本村人,不用管饭,干完活回自己家吃饭,但泥工师傅有的是外村人,是要管早饭和午饭的。在做屋的20多天里,母亲全程在家忙活,还未出嫁的二个姐姐天天忙得不可开交,已出嫁的大姐和大姐夫也三天二日来帮忙。这次迁村,我开始还有点不知所措,我一直在读书,生产队分给我的粮食,自己都不够吃,哪里有多余的粮食去招待泥工师傅?还有,我家原来的房子只有50多个平方米,这次新房要统一盖成100来平方米,几乎比原来大了一倍,我一个吃饭、穿衣、读书都要靠集体的少年,怎么有能力盖这新房!
但很快,我的一切顾虑便打消了。我们生产大队有13个生产小队,大队决定每个小队包几户,不管是大工(泥工师傅)还是帮忙的小工,都不用管饭。负责建我们家房子的是七小队,大队作出决定的第二天,七小队的队长就找到我说,你只要将做屋的材料准备齐就行了,其他的一切事都不用管。当时盖的房子都是土砖瓦房,土砖全部由生产队免费提供,我只要增加一些筑地基用的石头和屋顶的檩条、椽子及盖瓦即可。但毕竟房子要扩大一倍,这材料哪去找啊?正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大姐和大姐夫来了。大姐夫是个文化人,是另外一个大队的会计,很有头脑,他看到我家堂屋中堆放的一大堆木头说:“不用急,有这么多木头,还怕盖不成大房子。”
我家在吴济龙时,有一个大竹园,里面种了不少树,搬到祠堂湾后,将那些大树也锯掉了。那些树并没有象电影、电视上说的那样,全部当做资本主义尾巴割掉归公,而是归了我家。姐夫精心地计算着,现有多少檩条、椽子,房子扩大后,还需要增加多少?很快心中便有了谱。他看了看那些木头说,用不了一半,就可以解决檩条和椽子的问题;至于还差一些下屋脚的石头和盖瓦,大概花百把块钱就可以解决。在我看来天大的事,在大姐夫的盘算下,就这样解决了。100来平方米的新房盖起来后,当真只花了100来块钱。当然,这100来块钱,在那个年代,可是一笔巨款,那是母亲省吃俭用留下的。
原来的房子是一个小三间,新房是一个明三暗六的大房子。看着若大的新房,一股股暖流不断地冲击着我的心房。据我母亲讲,我父亲兄弟三个都是光棍,原来挤住在一间20多平方米的茅草房里。她嫁过来后,实在住不下了,才在那间茅草房的旁边搭了一間10多平方米的低矮小茅棚。直到10多年后,我家才盖了一幢50多平方米的土砖瓦房。1969年,我家房子因下大雨倒塌从吴济龙搬到祠堂湾时,盖的新房子仍然只有50多个平方米。父母忙碌一辈子直到去世,住过最大的房子,也就50多平方米。至于更远年代祖辈们住的什么样的房子,就无从考证了,但据母亲讲,起码我祖父那一辈,是没有住上象样的大房子。没想到,我一个孤儿,竟还未到弱冠之年,就住上了祖辈多少代人没有住上的大房子!
房子完工的第二天,飘起了鹅毛大雪。由于瓦买少了点,有一间房没有盖上瓦。我怕雪淋湿了新房的土墙,便爬到新房屋顶,将部分盖好的盖瓦捡拾到没有瓦的地方,当做沟瓦,挡住漫天漂向新房的雪花。那时物资还不充足,没有什么大衣、羽绒服,为了保暖,我将一根比较粗的稻草绳,把整个上半身缠了个结结实实;为了防滑,我又用一根细一点的草绳子,往脚上穿的解放鞋上缠了几道。尽管这些办法很土,但还真管用,上到屋顶,任凭风吹雪打,就是没有雪花吹进我的棉袄中;脚踏在檩条上,沉稳如在平地一般。多少年后,我回到老家,住在我屋后面的二苕哥,还记得我稻草系腰站在屋顶,迎风冒雪拣瓦的场面。每每说起,还感叹不已。
往事如烟,一晃20年过去。1997年,我们湾一个小包工头盖起了第一幢三层楼的红砖楼房,从此,掀起了我们湾新一轮盖房潮。不到10年时间,全湾95%的人家盖起了三层洋楼,楼房普及率是我们那一带村湾最高的。
我们湾不仅楼房盖得漂亮,而且保持了1977年迁湾并村时井然有序的规划,新房都是盖在原来的宅基地上,即便有的家庭兄弟多,另外划了新的宅基地,但新楼房仍然盖在原来的规划线上。远远看上去,一排一排三层楼房,横直竖排,规划有致,十分壮观。现在很多村民都是保留老房子,另踩地基盖新房子,出现了很多“空心村”。我们湾,没有一户人家留老房盖新房,都是拆旧盖新,是我们那一带唯一一个没有“空心”的村湾。
2009年8月的一个周末早上,一阵清脆的手机铃声将正在睡梦中的我吵醒,不用接电话,我就知道是老家的人打来的。因为,他们起得早,也没有什么节假日的概念,所以,只要是节假日清早打来的电话,十有八九是老家的亲戚朋友打来的。迷迷糊糊拿起手机一听,没想到是平时很少给我打电话的一个叔伯堂哥打来的。他告诉我,湾里要铺水泥路,我那幢低矮的土砖瓦房实在与湾里风景不匹配!现在全湾50来户人家,本来只有几家没有盖楼房,有两家也准备趁村里铺水泥路的这个机会将老房子翻盖一下。我当兵前父母就去世了,又没有亲兄弟,平时回湾里并不多,因此,对湾里的情况并不十分了解。
“你在外工作多年,盖一栋房子的钱还是有吧?”平时很少开玩笑的堂哥俏皮地说:“希望你在湾里铺水泥路之前把新房盖了,不要影响村容哟”。末了,他还意味深长地说:“我们这个湾子七家八姓,姓吴的在湾里也不是大姓,这20多年来,你在我们湾里是混得比较好的一个,一直是我们姓吴的骄傲。现在我们姓吴的除你之外,家家都盖了楼房了,你可不能拖我们姓吴的后腿啊!”
我问盖一栋占地面积100来平方米的三层楼房要多少钱,他说10来万就够了。那时尽管建材、人工费还不是十分贵,但盖300多平方米的房子还要装修,10来万恐怕也不够吧?为了摸清底数,当天我就开车回到了湾里。
我们湾虽然不大,但却有7个姓,尽管七家八姓,又分田到户单干了20多年,湾风却一直比较淳朴。听说我回来了,不仅姓吴的几个堂哥来了,湾里姓徐、姓蒋、姓汪、姓张等其他姓有头有脸的人也来了,他们一起商量怎么帮助我拆房、盖房。
乡亲们的这一举动,是我事前没有料到的。我以前也曾想过将老房子重新盖一下,可盖一栋新房,花费的经力,可不是一般人承受得了的。前些年有句流行的顺口溜,说得相当贴切:要想一年不安宁,就盖新房;要想一月不安宁,就搬家;要想一天不安宁,就请客。尽管1977年我年方15岁就盖过新房,可那时是大集体,拆房、盖房、拖砖、拖瓦都由集体派人负责,个人只负责看管一下东西即可。分田到户后各自顾各自,无论事大事小,都得自己亲力亲为,脚到手到。盖新房这种事,别说是一个少年负责不了,就是一个精明强干的大人有时也是手忙脚乱,农村一般家庭盖房,都是一家大小齐上阵。
我和爱人都在上班,家里又没有其他可以信赖的人招乎,所以就将翻盖新房的想法一年一年拖了下来。现在“被逼上梁山”不盖不行了,但怎么盖法,我心中没有一点谱。我曾咨询过相关专业人员,他们讲可以采取全包的形式,将拆房、盖房全部包出去,委托一个人管理就行。当我将想法说出来后,那些到我家的各姓有头有脸的人纷纷开口说,拆房就不用包给别人了,我们湾谁家拆房都是全湾的人帮忙拆的,像大集体时一样,干完活,各人回家吃饭。盖房你可以包干给别人,但帮忙搬砖、递水泥等小工活,乡亲们也是可以做一部分的,不需要全部包给别人。
我已离开家乡30年,别人家有个危难之处时,我没有出一分力、解半分难,无功受禄,不是我的性格。我说什么也不同意。正在僵持不下时,我一个堂兄和三个做泥工的侄儿几乎同时说,这几年不管谁家做屋,我们只要没有外出打工,都是全家出动帮忙。乡亲们帮你做屋,只当是还我们的人情吧。话已说到此,我也不好再坚持了。
真是古话说的好,人多好种田,人少好过年。我们家的旧房子,在乡亲们的帮助下,一天不到就拆了。第二天就开始挖屋基下脚盖新房了。做新房连带装修,不是一天二天的事,我便全权委托给也是泥工师傅的爱人二姐夫打理。在二姐夫的精心打理和乡亲们的帮助下,年底前个就将新房连做带装修好了,总共也就花了10多万元。这个成本比起本湾的乡亲们盖房的成本要高一些,因为毕竟很多具体事不是自己及家人亲力亲为地做,但比起周边湾里盖房的人家,还是要略微低一点。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我们湾在短短几年就几乎家家户户盖起了新房,因为一来有全湾的父老乡亲帮忙,盖同样大小的房子,成本要比周边湾的成本低一些;二来有全湾的乡亲们鼓劲,很多家庭就是经大伙一鼓动,头脑一热,管它钱够不够,就开始盖房了。因为,就象城里大多数人不可能等存足了钱买房一样,农村也很少有家庭能够等存足了钱才盖房子的。做房也好,買房也罢,挣钱的速度永远跟不上房价、建材和人工费上涨的速度。我们湾的乡亲们不仅帮人忙,而且还帮钱忙。我一个堂兄2006年新房盖到一半时,缺砖、缺水泥、又缺钱,就是湾里七八户人家凑的,直到三四年后才将账还清。正因为有这么好的湾风,我们这个没有什么产业的村庄,才在短短10年左右的时间,几乎家家户户盖起了占地100来平方米的三层红砖楼房。
我家新楼房盖好的第二年,不仅钢材、水泥等建材上涨不少,人工费也大幅度上扬。有人说我运气好,其实是全湾的父老乡亲给我鼓了劲、帮了忙。没有他们的推动,我也许到现在也不会翻盖新房了,假若真拖到现在,没有大几十万甚至上百万,恐怕盖不起来。将房产开发商一句推销广告用语“买到就是赚到”,改成“盖了就是赚了”,真是再贴切不过!
2009年大年三十下午,我们一家驱车回到了老家老屋,这是我离别家乡三十年后,第一次回到湾里过春节。在部队的20年远离家乡,加上部队是一个特殊的集体身不由己,没有办法回家过年;转业后的近10年里,曾多次想过回家过年,但因为老屋阴冷黑暗,年边大多数时候雨雪不断,乡村泥巴路难走,加上一应生活用品不全,在城里住习惯了,总感到回乡过年大有不便,也就一次次作罢。如今不仅村村通了水泥路,车可以直接开到湾里;而且湾里户户门前也铺了水泥路,水通、电通、电话通、网络通,已经和城里没有什么差别了。新房盖好装修好后,我一鼓作气将一应生活用品置办齐全了。所以,全家一致同意今年回家过年。
呼吸着乡土气息,走在纵横竖直的村港水泥路上,穿行在一排排整齐的三层楼房群中,一家家贴春联、喝年酒、放鞭炮的浓浓年味扑面而来,这是在城里无论如何也感受不到的年味!不仅我和爱人有一种久违的感觉,还没记事就离开家乡的儿子更是深感新鲜。夜幕还没降临,儿子就拿出了二万响的长挂鞭炮,噼里啪啦放了起来。
“过年啰,过年啰”,一阵阵欢快悠长的吆喝声响彻在院落中,融入到连绵不断的鞭炮声里,那种喜悦、欢快、幸福之情,跃然而出!看着20刚出头的儿子那股少有的“疯狂”劲,我和爱人心里撒满了幸福。
时代在进步,经济在发展,观念在变化,所幸的是,不管外面的风气怎么变,我们那个不起眼的小乡村,仍保留着相对淳朴的民风,浓浓的年俗。但愿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风俗良序,在乡村这块大地上,能够久远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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