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三国演义》,公元199年,官渡决战前夕,曹操挥师东进,刘备不信,因为袁绍大军压境,哪能腾出手来收拾他。看到果然是曹操亲征的旗帜,才知道曹操掌握袁绍谋而不决的性格,打一个时间差,先将身边的隐患除掉。一看曹操动真格的,刘备便丢盔卸甲,落荒而逃。然后,曹军围关羽于土山,促降。按关羽万夫不当之勇,要突围是不成问题的。然而,他能够杀出重围,但他保护的刘备两位太太,甘夫人和糜夫人,就有可能落入曹军之手,这不符合他做人的准则,结义弟兄,情逾骨肉,岂能顾一己之私。于是,传过话去,请先退军,勿逼人紧,容我再想想。曹操说:“好。”下令军队后撤,一退三十里。军师荀彧毛了,这怎么能行?难道要放虎归山吗?曹操笑而不语。
苟彧乃博学之士,顿时明白了,为什么一退三十里,而不是二十里或四十里,这是一个典故。典出《左传·僖二三》,晋公子重耳落难,在晋国被逐,流落诸侯间,饱受炎凉,只是到了楚国,“楚子飨之”。“飨”,待以贵宾礼遇。一次,楚成王问:“公子将来若返晋国称主,则何以报不谷?”“不谷”,是古代君王的自谦。重耳说:“子女玉帛,则君有之,羽毛齿革,则君地生焉。其波及晋国者,君之余也。其何以报君?”楚成王好犟,偏要问个究竟:“虽然,何以报君?”于是,重耳就有了下面这番经典回答:“若以君之灵,得反晋国。晋、楚治兵遇于中原,其辟君三舍。”“治兵”,是客气话,真义是两国开战,我保证晋军一舍三十里,三舍九十里地退让君王。成语“退避三舍”,即从此出。
春秋后期,东周诸侯间的征战,多以兵车为作战主力,驾驭兵车与敌方决一死战者,皆为贵族,兵之称为兵士,就是出于这样的背景。那时打仗,贵族在最前锋,其次为自由民,奴隶只能从事保障供给,打扫战场等职。因为主战者为贵族,打起仗来也就要讲究文明和礼仪,所以,无论白天或者夜间,无论作战或者行军,三十里为一舍,就得停下来宿营,这规矩敌我双方都得遵守,但舍这个字,无论古今,没有度量的含义,东汉郑玄、西晋杜预注《左传》,对此字均无解。由此估计,可能因宿营必造饭,炊事必庐舍,由于一天劳顿下来,热气腾腾的伙食,极具诱惑力,庐舍便等同于一天三十里的路程,犹如当下挂在嘴边的“打牙祭”,与“改善伙食”同义一样,遂约定俗成,相沿成习。后来,据《左传·僖二八》,晋、楚争夺霸主地位的城濮之战中,重耳就先退了三舍九十里,以示他重然诺,讲信用的人格,楚将子玉不听楚成王的警告,轻军冒进,重耳重击其脆弱两翼,然后将其主力聚而歼之,楚军大败。
曹操对关羽一退三十里,是他对关羽极其成功的攻心之作。假若关羽老老实实承认自己“推车”或“脚夫”出身,不一定摆出儒将色彩,不一定作饱读经书状,也就不会中了曹操的算计。一个人,本色最好,关老爷出名以后,就羞于提及这个本色,被曹操抓了个结实。曹操,这位三国英雄,自《三国演义》问世,便定性为“奸雄”。着实冤枉了这位历史人物。其实,奸,只是曹操的一面,雄,却是曹操的全部。曹操深知一个没有读过多少书的人,一登高位,也许高处不胜寒,就要做出读过多少书的学富五车的渊博样子,很好笑,好笑的背后,也就暴露出相当程度的虚荣心。
关老爷的内心深处,必然这样想,如果一直推车,一直脚夫,就不会考虑自己的学历问题,但是,刘备曾经师从过郑玄、卢植,这份堂皇的学历,让自学成材的
关羽难免自惭形秽,于是,半道超车,从更艰深的《左传》入手,此书为古文中的古文。且不论他读得懂,或读不太懂,但不懂装懂,却是喜好舞文弄墨,表现自己才高八斗的某些人物,不学自会的本领,关羽也不例外,所以,自与刘备、张飞结义以来,手捧《春秋》,秉烛夜读,便成他营造形象的经常性表演。
曹操何其眼毒,一下子抓住了关羽的心理弱点。
“一退三十里”,其来有自,关羽马上领悟,这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曹操,是他眼中的超级强人,居然了解他在攻读这部古籍,立刻产生出一种共鸣,还有很大程度上的感动,他不是普通人,他是曹操,他为他一退三十里,因为他知道关某人读《左传》,便按《左传》的古风行事,关老爷精神上先就服了。这一服不打紧,也就马上降了曹操。当然,关羽降操,断非完全因此,但不可否认,曹操此举对关羽所起到的心理冲击,非同小可。那种惊喜感应,是其降操若干缘由的一个,应是自然。当然,这是按《三国演义》想,正史并非如此。
拳击手都知道每个人有其不堪一击的软肋,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和短处。在这个世界上,谁肚子里有多少货色,一天不知道,两天不知道,第三天,也就大致知道七七八八了。但也是在这个世界上,你的朋友,你的说不上是朋友的朋友,会纵容你,会蛊惑你,你了得,你好了得,如果你缺乏最起码的警醒,你的带引号的朋友这一而再,再而三的了得,肯定让你繼续头晕下去,自以为是下去。这一点,曹公的忽悠能力,挖坑攻势,相当的凌厉和可怕。
于是,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上马金,下马银,曹操心计所起到的作用,不可低估,接着,曹操索性放他一马,既然我留不住阁下,我何不将人情做到极致,虽然过五关,斩六将,是演义笔墨,但曹操还是放他走了,这才是有智慧者的大手笔。关老爷的虚荣心,从未得到如此满足,他的个人英雄主义也就达到爆棚的程度,甚至到了襄阳之战,关羽进入生命倒计时之际,曹操还在挖坑,说要迁都以避其锋芒,关羽还往里跳,从帐上帐下围观其刮骨疗毒那表演性质的盛况看,就知道此人的精神状态,是何等的不可救药了。
关羽生前,十分看重名分,名分有如光环,第一提气,第二唬人,于是,老关产生离地三尺的飘飘然感,那种如醉如痴,晕晕乎乎的微醺状态,极其享受,也极其过瘾,关某人如此,其他人也未必不如此。我们还看到,头角突然峥嵘的名流,身价忽然倍增的大腕,若是冷静下来,撇开那些偶然和意外因素,压根儿还是当初那舞台上,只不过是群众甲或群众乙式的角色而已。偶串主角,便以为自己不再是龙套,这也是我们这些年来看得太多的红了、亮了,然后灭了、没了的故事。殊不知,光环发光的同时,还会发热,首当其冲的便是脑袋。脑袋一热,必然膨胀,因为膨胀,必然失控,因为失控,随之而来,也就必然出现不应该出现的失落,误差,而跟着来的便是不知伊于胡底的沉沦。
这就是宋人胡寅在《读史管见》中所说:“人莫难于知过,莫难于悔过,莫甚难于改过。迷而不知者,皆是也。知而悔者,百有一人焉。悔而改者,千万人有一焉。”关老爷走了麦城,直到临死,才觉悟到自己原本“解良一武夫耳”的现实,此时清醒,不亦晚乎?
所以,记住自己是谁,记住自己从哪里来,记住自己的净重,这三个记住,对红得发紫的人物,十分关紧。
摘自《中华读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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