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他们的姓氏我已遗忘,他们的脸却恒常浮着,像晴空,在整个雨季中我们不见它,却清晰地记得它。
那一年,我读小学二年级,有一个老师——我连她的脸都记不起来了,但好像觉得她是很美的,也恍惚记得她身上那片不太鲜丽的蓝。她教过我们些什么,我完全没有印象,但永远记得某个下午的作文课,一位同学举手问她“挖”字该怎么写,她想了一下,说:“这个字我不会写,你们谁会?”我兴奋地站起来,跑到黑板前写下了那个字。
那天,放学的时候,当同学们齐声向她说“再见”的时候,她向全班同学说:“我真高兴,我今天多学会了一个字,我要谢谢这位同学。”我立刻快乐得有如胁下生翅一般。
那以后,我遇见无数学者,他们尊严而高贵,似乎无所不知。但他们教给我的,远不及那个二年级老师的多。她的谦逊,她對人不吝惜的称赞,使我忽然间长大了。如果她真的不会写“挖”字,那又何妨,她已挖掘出一个小孩心中宝贵的自信。
有一次,我到一家米店去。“你明天能把米送到我们的宿舍吗?”
“能。”那个胖女人说。
“我已经把钱给你了,可是如果你们不送,”我不放心地说,“我们又有什么证据呢?”
“啊!”她惊叫了一声,眼睛睁得圆突突,仿佛听见一件耸人听闻的罪案,“做这种事,我们是不敢的。”
她说“不敢”两字的时候,那种敬畏的神情使我肃然,她所敬畏的是什么呢?是古老的卖米行业,还是“举头三尺有神明”?她的脸,十年后的今天,如果再遇到,我未必能辨认,但我每遇见那无所不为的人,就会想起她--为什么其他人竟无所畏惧呢!
还有多年前那个七月,当我们赶到联考考场的时候,只觉整个人生都摇晃起来,无忧的岁月至此便渺茫了,谁能预测自己上了考场之后的人生?想不到的是代数老师也在那里,他那苍白而没有表情的脸竟会奔波过两个城市而在考场上出现,是颇令人感到意外的。
接着,他蹲在泥地上,拣了一块碎石子,为特别愚鲁的我讲起行列式来。我焦急地听着,似乎从来未曾那么心领神会过。泥土的大地可以成为那么美好的纸张,尖锐的碎石可以成为那么流丽的彩笔--我第一次懂得,他使我在书本上的朱注之外了解了所谓“君子谋道”的精神。
很不幸的,那天行列式没有考,而那以后,我再没有碰过代数书,我的最后一节代数课竟是蹲在泥地上上的。事隔十多年,才忽然咀嚼出那意义有多美。
代数老师姓什么?我不记得了。如果我去母校查一下,应该不甚困难,但总觉得那是不必要的,他比许多我记得住姓名的人不是更有价值吗?
摘自《莫愁·时代人物》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