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樱子十二岁,留着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双眼澄澈透亮,闪烁着动人的光芒,有着年轻少女所拥有的一切美好。她面容姣好,身材纤细,尤其是生了一双漂亮的手。她的手十指修长,像纤纤软玉一般圆润柔嫩,又似刚削的春葱那样白皙透亮。有时候她静静地坐在床边,那双手在阳光的包裹下,镶嵌上一圈金边,像一件艺术品一样,不声不响地放在那,却自带别具一格的美丽。
母亲在樱子刚出生后不久便改嫁了,她和哥哥一起跟着父亲生活,过着清贫而充实的日子。樱子自幼聪慧,听话懂事,是父亲的贴心小棉袄,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洗衣烧饭。然而,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是——她听不见。
后来她渐渐长大,到了该上学的年纪,家里日子过得已经很拮据,但父亲还是决定送她上学读书,女孩子总要见见世面才好。村里没有像样的学校,也没有几个老师愿意好好教课,于是父亲把她送进了县里的一所小学,离家大约有几里路。樱子每天早晨不到五点就起床,步行赶路去上学,早早地到学校,从未迟到過。她打心眼里愿意上学,也感激父亲肯供她上学。她知道,自己要付出比别人多几倍的努力才能学会这些知识。虽然听不见,但能看见,老师在黑板上写出的每一个字对于她都像珍宝一样,她虔诚地记下,直到每天晚上干完农活回家时还在一遍遍地看着,记着。
直到她12岁这一年,父亲突然走了,走得那样突然,不辞而别。她始终忘不了那个下午,村里人把她和哥哥喊回家,见到的只剩父亲那冰冷的遗像了。这在她年轻的生命中就好像晴天霹雳一样,周围的世界在一瞬间变成了灰黑色。
在父亲去世后的不久,哥哥也离开家了。哥哥说:“你长大了,哥哥也不小了,我把咱爹留下的钱全都给你,你在家里好好生活,学一门能养活自己的手艺罢!哥哥没办法一直陪着你了……哥要去城里打工了……你多保重!”
就这样,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果真,人的聚散和离别都只是一瞬间的事。
因为家里没有经济来源,上课也慢慢听不懂了,她索性就不上学了。漫无目的地走在集市上,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各色各样的物件,胸中的落寞与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就这样走着,走着。
倏地,她的目光被一团艳丽的色彩所吸引,那是一幅用金丝线秀成的牡丹图啊!她停下,驻足观望了好久好久,就像看见了奇珍异宝,不停地惊叹这这幅刺绣的美丽。这整幅牡丹图雍容华贵、国色天香,在整个集市中熠熠闪光,一看就是手法老练的人绣出的上乘之作。每一根线都安排得恰到好处,红的、绯红的、砂红的、玫红的、粉红的、浅粉的丝线错落有致地排布,像游鱼一样穿梭往复,深浅明暗互为映衬,烘托出立体感,活灵活现像是真的一样。牡丹在雪白的绢布上一朵朵盛开,也从她的心底里绽放。
她轻轻地抚摸着丝线绣成的牡丹,仿佛触碰到了一个炽热的生命,在向她呼喊着,诉说着岁月的故事。这一针一线都带着指尖的温度,绝非一朝一夕之事。美丽的牡丹刺绣背后一定蕴含着一颗恬淡的心灵,从容地处在喧嚣的世间,在浮华的尘俗中独守一方天地,茕茕孑立不染尘埃。她仿佛一下子找到了灵魂的归宿,终于不再像浮萍一样孤身一人了,就像遇到了一个久违的老友,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些年经历的一切悲欢离合都倾诉给她。
刺绣的人是一位慈祥的老人,头发花白,带着老花镜,佝偻着,年逾古稀的样子。手上始终带着一个顶针,嵌在三指的第一个关节处,看得出来那个顶针已经陪伴她过了很久很久,变成了铜锈色,上面的纹路完全看不清了。双手在饱经风霜后变得像枯树皮一样充满褶皱,五指上布满了茧,如年轮一般镶嵌在枯树皮上,记载着岁月留下的痕迹。
自此之后的每一天樱子都会来到这个摊位,无论风吹日晒还是雨打风吹。她静静地坐在老人旁边,看着一根根鲜艳明亮的金丝线从布上穿出来又穿进去,像工笔画一样细细地勾勒线条,再一点一点填充渲染。色彩搭配张弛有度,图案在绢布上一点点铺展开,鲜花随着指尖的跳动平添春色,金丝雀赶着银针的穿梭长出羽毛,刺绣上的一切景物逐渐有了形状和颜色。老人的手法轻快,不疾不徐,每一针点出的位置都不偏不倚,每一根线都得到充分舒展,蓬勃有力的律动感跃然图上。在接线、换线、改线之处干净利落,不着痕迹。樱子看的入了迷,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老人的双手,整个人就像跳脱进了刺绣中的境界,感受着牡丹花海的姹紫嫣红,江南小楼的烟雨朦胧,高山流水的空灵澄澈。有时候她的手也不由自主地随着老人动起来,嘴角微微上扬,时而赞叹称妙。她常常忘记了时间,一看就是一上午、一下午,直到夕阳落山落下山头,天快黑的时候才想起要回家,还总是恋恋不舍,双脚像被胶黏在了那块地上一样,不愿离开半步。
老人见这个小姑娘如此执着,自己也膝下无儿无女,又想让这手艺后继有人。于是主动示意她坐到旁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问道:“想学吗?”樱子听不见她说什么,只是看见老人嘴巴在动,便拼命地点头,试图表达内心强烈的渴望。
老人握着她的手教她绣牡丹,其中有各色各样的绣法,平绣、垫绣、盘金绣、平金绣、旋针绣、回针绣等等……这牡丹中的每一针都是精心设计好的,有的色彩融合渐变的地方甚至得绣上好几层,布局疏密有致,好似在搭建一座清丽雅致的亭台楼阁。樱子学得津津有味,乐此不疲,她痴迷于刺绣中的世界,尤其是绣牡丹花的时候,仿佛置身于花海,化身成一位花仙子,无忧无虑地生活着。牡丹开花的时候热情奔放,总是把全身的力量毫无保留地献给春天,将美好尽情地释放在世间,所以它在花海中总是最耀眼的那一个,开得畅快洒脱,是当之无愧的百花之王。樱子最喜欢牡丹的那种绚烂,这已变成她生命中的一抹亮色,带给她温暖的火光和源源不断的希望。
樱子就此拜老人为师,并把师父接到自己家中,就像对待亲人一样赡养她,两个人相依为命,度过了一段清贫而又温馨的日子。
白天在集市上跟着师父学,晚上回家就用剩余的布料和丝线练习。在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身影投射到墙上,左手捧着布,右手提着线,两只手汇合又分开,像是一个指挥家,在投入地指挥着每一个“音符”落到恰当的位置,弹出一首深婉动听的“乐曲”,吐露着少女的欢乐和烦恼。她在夜晚绣过小鸟、小鱼、柳树、亭子,但她最喜欢的还是牡丹,绣得最多的也是牡丹。
或许正是因为她听不见,外界的干扰才与她无关,从而更专注于手中的刺绣,她的世界是无声的,所以才能听得清楚心灵的声音。当拿起刺绣的时候,就放下了全世界。她的技艺越来越纯熟,绣什么都能信手拈来,刺绣的效率和质量都大大提升,可以放到集市上出售了。祖孙二人便一起打理店铺,这一干就是5年…….
师父在一个冬夜安详地离世了,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時间有人陪伴着走过,刺绣的手艺也传给了放心的人,想必也不会有什么遗憾了。在下葬那天,樱子把之前自己绣得最好的一幅刺绣盖在师父身上,也算是报答师父生前的教诲了。
日子一天天地流转,樱子已经成年,她的刺绣技艺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在师父的基础上更上一层楼,刺绣手法不断改进,刺绣图案也不断推陈出新,吸引越来越多的村民前来光顾,使她不仅能赚钱养家,还有了很多富余。但樱子没有随意挥霍,而是小心翼翼地把每笔钱存起来。
后来,她绣的刺绣越来越出名,市场越做越大,不断放到镇上、市里去卖。尤其是牡丹图,已经成为炙手可热的头号商品,很多富商闻名纷纷前来购买,当作艺术品摆在家里,可谓风靡一时。
劳动节前后,村子里为响应“乡村振兴”的号召,打算举办一些弘扬传统文化的活动,村长想到了樱子的刺绣,若是能有一幅她绣的牡丹图展览出来,一定会大放异彩。村长请人去借一幅她绣的牡丹图摆放在展览馆里。果不其然,几天后县委书记来视察的时候一眼就发现了这幅牡丹图。它绚丽夺目卓尔不群,浓烈的情感喷薄而出,闪烁着独有的光芒。书记惊叹道:“咱这个村里居然有这等能人!绣这幅牡丹图的人叫什么,我想好好认识一下她。”
村长立马派人去家中找她,家中已经空无一人,只留下了一沓厚厚的纸币用红布包好了放在床上。还有一张字条,上面用歪歪扭扭的字体写着:这是我卖刺绣攒下来的钱,我耳朵聋了不能上学,可村里的孩子们都等着上学,咱们村穷,这些钱都捐给村里的学校吧。
在场的人都沉默了,有的眼睛中还有泪光闪动……
大家不知道她最终去了哪,没有人找到她,也从未有人再见过她。她或许早已搬走了,也或许是不想留下名字。
几个月后,村子里盖起了一座座幼儿园、小学、初中,人们为了纪念她,命名为“牡丹小学”、“牡丹中学”……
几年后,村子里逐渐富裕起来,人民的生活变好了,高楼大厦拔地而起,商场、超市越来越多,卖刺绣的人也不在少数,却再难遇到一个如她一般灵魂有香气的女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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