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决定傍晚出发。
耐着性子斜倚在沙发一团团柔软的靠垫里读书,像是陷入了一个久违而温厚的拥抱。
家里没人,她只匆匆回来小住片刻,也未受到别样的重视。父母好似两个实在的煤气桶,平日里的生气、热情用得极为克制,唯有过年那几日会澎湃些,但也好像曲意迎合“年”的假象,几顿家宴散了,气便萎了,再看她时,复又换上斜睨着的懒散目光,像是耗尽了火星的废桶。
她觑着眼把书又移近了一些,铅字淡淡的、一点点的覆上了青色的影子,好似这篇创造出来的平行世界此时正经历着月食…终于被天狗将月亮囫囵吞下了,她伸长脖子跳窗远看,几家灯火明灭,慢慢铺满了颓丧的楼体,这老旧的住宅楼只能在夜里靠着人间烟火的投喂而活过来。
她的精神也在脑海中抖擞了一下,便起身出发。想了想,还是把塞进皮包里的小说掏了出来。
步行不过十分钟,方才浓淡相宜的天色便彻底被夜的羽翼笼罩,乌沉沉的,未几竟开始落雨。
她快走几步,决意先不撑伞,享受片刻雨丝风片的沁爽。她有个不知如何形容的心理怪癖,虽终日携带一把花伞,但无论暑日雨天,只要不到达承受不了的程度,她都不愿去打扰那个跌落在皮包底层的旧友,好像只要知道有这样一方小小天地会为她遮阳避雨,心中便踏实了,也就无需再去抵御什么。
路过一家花店,门面不大、窗玻璃上还粘着未擦尽的“欢度新春”的喷绘,店里只有一人,正在弯腰拣选着团团簇簇的鲜花。他把最新鲜的挑出捆好,摆在店里显眼的位置,插花的瓶器理应也是最佳的。其余精神不济、蔫头耷脑的几束,便真成了明日黄花,散乱地支棱在一个置地的红色塑料桶里。
那是几株茉莉。像在绿色枝丫上半开半合的白色小伞,颇有野趣。只是微微泛黄发皱的花边预判了它将尽的花期。
她忽然心动了,一股绵密而久远的温柔正撩拨着她记忆的底色,她想起幼年时围在周身高高低低的盆花,和弥散满屋、经久不褪的香气,那是她的往日情怀,亦是外婆最爱的花。
她立时闯进门,要求把这桶中的“弃物”包圆儿,那人笑呵呵地收钱,加赠了一张流光溢彩的玻璃纸衣,对她说:“给你包个法式花束。”
她擎著这捧留有残香的白色茉莉向车站走去。忽然有些泄气,茉莉已过盛期,和童年外婆家的那些花全然不是一种神气。外婆家的茉莉总是壮硕蓬勃地昂着头,花苞像小孩子气鼓鼓的面颊,随时要绽裂开来。外婆悉心伺弄着这些白色精灵,茉莉常见,但养好并不容易。她常记起的是外婆轻敲花盆、侧耳谛听的模样,外婆说这是听音识土,以音色的变化判断盆土的湿度,养护茉莉,顶要紧是土壤的状态,要“干不白皮、湿不成泥”。
茉莉对光照要求也高,外婆便在每日的晨光中上上下下搬弄着盆花,又因茉莉喜湿,北方干燥,外婆总举着一个绛色的喷壶,“噗呲噗呲”地创造出一个水雾氤氲的芳草乐园。
她那时喜欢半身散在床上,头朝下倒立着张望这一切。颠倒的世界自有超现实的生趣,熟悉的家具都是变形的怪兽,唯有那些白色茉莉是长在阳光普照中的缥缈云团,最高大的那盆花树似一席曳地的绿裙,缀满白色的珍珠。
外婆是地道的南方人,生长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年轻时遇到驻守的军人,结了婚,便与故乡作别,随军来到这座荒芜凋敝的北方小城。孩子不久后呱呱坠地,她也就在心里认了这座荒原,早耕晚歇,再不提水墨江南。
她和故乡唯一的联结就是这些茉莉,外婆道,茉莉是南方的花,在她老家随处可见,也不金贵,花香馥郁、花容清雅,就那么清清淡淡的生长着,自有一份朴厚的生动。茉莉香气,常让外婆忆起零星往事,她幼年遭遇的中日战争、她的七八个兄姊、她那个当童养媳被婆家欺辱的姐姐…外婆坐在花丛中,思绪跳跃着像在自言自语,透露一些她个人往事的断章,然后每每被惊醒似的住口,前尘旧梦,好像并不该提。
她总会追问,然后呢?外婆便挂着笑,用喷壶冲她的脸蛋上轻喷一下,转身利索地卷袖浴手,封锁了那丝丝缕缕、梦呓般的记忆,投身进烟火人间。
但外婆做的饭还是泄了密。那是用当时市面上能找到的有限食材拼凑而成的南方味道:藕粉圆子、白糖蒸芋头、酱菜泡饭、桂花糯米藕…统统也是白团团、清淡淡的,和满屋的茉莉一样,有南方人精巧的心思和甜蜜。只是外婆的几个子女自小就吃不惯,他们生长在北方,便存着入乡随俗的衷心,比起这桌清食,他们更爱浓烈、厚重的餐饮,一筷子扎下去,最好看得到迸溅的油汁和粘稠的汤底。如此,外婆故乡的味道便有幸成了她独享的滋味,只出现在她们二人食时。
若不是那次来势汹汹的争吵,一切本该这般细水长流。
那天也不过是个寻常日子,她搬着小木凳坐在矮矮的餐桌前吃饭,外婆在对面用蒲扇扇着一碗白粥,等着她喝。舅妈忽然生猛地闯了进来,外婆来不及站起,便遭遇了儿媳一通抢白叱骂。
争吵的内容她已全然忘却,不过是每个家庭都有的柴米交锋。那个漫长而突兀的午间时刻,她只记住了舅妈因愤怒而涨红扭曲的脸,和她插着腰横在客厅门口,扯着嗓子像要把屋里一切吞没的样子。外婆并未退缩,她回嘴迎战,但不知为何始终没有站起来。
这通争吵很快结束了,不会有是非对错,她是唯一的但也无用的“观众”。外婆那满屋的茉莉被舅妈一齐掼下,咣当当碎了一地。她吓得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像个呆子似的怔怔望着地上那些流泻一地,脆弱、无助的白色,它们奄奄一息地颤栗着,连回望她的力气也没有了。
外婆颤颤用簸箕收拾,蹲在那里像一尊不会呼吸的雕塑。依旧散发着香气的茉莉被泥土一点一点侵蚀、覆盖,像在进行一场掩埋花香的葬礼。深垂着头的外婆没有哭,但也不讲话,时间在长久的沉默中停滞了。她知道,外婆的心里一定下了一场磅礴的大雨。
此后,外婆再没有种过花。
二、此去经年
车远远开进来,乘客寥寥。她一步跃上,在车身的摇摆中寻到车尾靠窗的独座。
雨渐渐大了,她望着雨幕里印象派一般的夜景出神。
这个小小的空间,曾承载着她的少女时代。那时上学总要坐公车往返,她便为自己选中了这个绝佳的观赏位。她喜欢车厢里热气腾腾的人间,提篮买菜的老人、狼吞虎咽的上班族和一群与她一样身着各式校服的学生党,她那时心里揣着、眼中盛着的都是少女最纯真不过的心思,只觉得眼前每张脸都神采奕奕,她还读不出更多人生。
同车而行的人里,也藏着她的秘密。
那是一张清瘦白净的容长脸,高眉深目,眼里含星。只是嘴巴长得不大好看,唇厚,又总微微撅着,为他标准的眼眉平添不少好笑的稚气。他从来都是独来独往,也不与人讲话,就那样安静地坐着,蹙着眉把头倚在窗口,迎接朝霞或晚风。
她总爱在窗玻璃的倒影里看他,猜他此刻的心思,猜他在学校的际遇。她在脑海中为他描绘了千百种人生故事,有时想得自己都发笑了,有时会不期然与他的目光交汇,登时心惊,偏过头去强作镇定。
她也不知自己是不是正在遭遇“初恋”,只好把这份隐秘的粉红小心收好,再在每一个晨光暮色里收集更多。有一次实在没忍住,她忽地就向外婆告了白,讲完立时后悔,又羞又恼,生起蛮气来。
“乖乖莫气,少女情怀总是诗嘛。”外婆笑着安抚。
“我也不是暗恋他,我就是对他好奇。”她负隅顽抗。
“我猜这男孩子一定蛮优秀,喜欢也不稀奇,我在比你大不了几岁的年龄都嫁人啦。”
很多时候的很多物事,外婆总会把话头落在她和外公的相遇上。她谈起外公并不总是喜色,但也不见神伤,更像是在嗟叹,或许也存着一份务实精神,面对故人,只有一遍遍地提起,才不会忘。
外公在壮年患病,辞世时最小的女儿不过豆蔻年华。她自然是没有见过外公的,也曾对母亲和其他家庭成员表达过好奇,但大家闹哄哄一通翻找,终是未曾找到半寸留念。外公的所有,都只活在外婆的回忆里。
可她曾见过一张外婆年轻时的小影,压在一个古旧雕花的梳妆台玻璃面板下,极小极皱,有一角还被浸了油污。那是一张生动夺目的美人面孔,眼波流转,高鼻樱唇,巧笑倩兮。好像存照时,相里的美人正想着什么快活无忧的乐事,目光盈盈,一瞬永恒。
这幅面孔属于那个美人,却并不属于她熟悉的外婆。寡居多年让外婆的性格渐渐变得执拗刚硬,除了对她格外和气,对几个子女总不大有耐心,长大的孩子们也察觉出与母亲的嫌隙,纷纷离开,各自度日去了。
外婆习惯了独撑,对自己一个人的生活也毫无惧色。她少年时觉得外婆独立能干,凡事亲力亲为,却不懂这日复一日的琐碎日常里浸泡了多少无奈和心碎。
后来的一次家宴上,她偶然听姨妈提起外婆中年时的一遭浪漫际遇。那时外婆独自带着几个孩子生活,劳心费力,落下一身毛病。同属一个部队大院的老李便常拖着各种由头来家探望,不时给孩子们带些新鲜玩意儿。但外婆总是不高兴的,常常绷着脸应付来客,有时性起,说不满三言两语便下了逐客令。后来外婆搬了家,老李还是日日打来电话关切,扰得外婆终日惶惶,为难了好一阵子。
既然神女无心,老李日久便也不得不作罢了。她猜想以外婆的姿容,在这个荒蛮粗粝的北方小城,一定还陆续出现过追慕者。只是外婆终身未再婚嫁,她也不喜旁人谈起这些隐私 ,有时夜深人静,关了电灯她会躺在外婆身边,壮着胆子试探,外婆依旧只絮絮讲起与外公的二三事,她有些急:“你后来从未想过再找人结婚吗?”
外婆不响。
她便“追殺”到底:“姨妈讲起过有人追求你,为什么不答应呢?你那时还那么年轻。”
外婆沉沉地叹了一口气,应道:“只怕旁人待你妈妈他们不好,受了委屈。”
这样轻柔的叹息和追思,随着外婆年岁渐长,慢慢消失了。她甚至不再提起外公,数十春秋,故人往事,也终归是忘了吧。
她的心思却还活泼泼地肆意生长着,从夏至冬,与那张蹙眉的脸不知相遇了多少时刻,她也有冲动想去搭讪,匿名字条不知写好揉皱了多少张,却总想着来日方长,默默期许天降一个顺理成章的机缘。
这个时刻还未等来,外婆却先被车撞倒了。她记起推门而入时看到满屋怒容的家人的光景。外婆左臂打着厚重的石膏,脸也淤青肿胀,被层叠围在圆心,坐卧不安。
家人们在讨论外婆的伤势,以及如何与肇事者进行谈判。
“可以私了,但必须诚恳致歉。”姨妈道。
“私了也不是耍嘴皮,赔偿金也要讲讲清楚。”舅妈把眼神移向舅舅。
“谈判是讲技巧的,不要七嘴八舌,老大,一会你来领头做主。”她的父亲也把脸朝向舅舅。
“他话都讲不清楚,你要他去谈判?”舅妈急急插话道“要讲口条利索,还得是老太太的大姑娘来,你们的妈出事,得你们打头阵,我们外姓人也就是敲敲边鼓。”
她这一席话噎得父亲与姨丈都不做声了。
“我来就我来。”姨妈一锤定音。
他们便又把头凑在一起,窸窸窣窣地继续开会。
她透过大人们层叠交错的躯体,在缝隙里向内张望,外婆老老实实地坐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偶尔有人在她耳边嘱咐几句,她便一味呆呆点头,活似面部僵硬的提线木偶。
那段时日,外婆不得已暂住在她家。看得出母亲已是尽心服侍,但父亲的脸色却一天天发青。她知道这段养病时光其实很难挨,外婆与父母都是既小心翼翼又精疲力竭,大家表面和气,心里都憋着一口长气,很难讲是生气还是委屈,乌云就那么终日悬在屋里的天花板上。
直到中秋那夜,父亲终忍不住,向母亲发难了。
“老太太被车撞倒,我们接来家住,一应吃喝照料,医用护理,你哥哥姐姐出过半分力气没有?”
母亲语塞,支吾不言。
“平日也罢,今天是中秋,阖家团圆的日子,他们连个电话都不打来,是要当甩手掌柜?”父亲怒喝。
“我们不能要求别人,做到自己问心无愧就是了。”母亲几乎央求。
“妈是大家的,平日百般好,出了事都缩起来算什么!”父亲不依不饶。
“那你当初何必答应把她接来咱家!”母亲也恼了,重重推开碗筷。
她匆匆起身收拾,不愿旁观这场蓄谋已久的战事,指责有什么用呢?这许多年,家族成员间爆发过多少大大小小的战争,什么样的冷脸和尖酸没见识过?明明彼此设障,却还要一直缠斗,永不分离。
她端着一杯温水,悄悄推开外婆卧室的门。
外婆不在屋内,也未亮灯,她眼光逡巡,终发现了那个独坐在阳台摇椅上的轮廓,月光斜斜洒在外婆的身上,她忽然发觉她比自己想象中还要瘦小佝偻,那个打着石膏的人影瑟缩在月色里,不发出丁点声响,好像要这样枯坐到时间尽头。
她因被委派了替外婆取药的任务,上下学改为骑行。两个月后,外婆回到了自己的住所,她立时弃了单车,搭乘那辆熟悉的公车。只可惜,那张脸却不见了。
他们此后再未重逢。
三、长夜漫漫
从读书到工作,她在北京一晃也独居了十年。
遇到形形色色的人,再争吵、再作别。毕业后也学着血气方刚的斗士模样,立志要在大都市里抛洒青春。日子不咸不淡地过,她渐渐觉得世界并没有变得更宽更广,反倒是时间变短,而时刻变长了。
外婆依旧独居,她再没有长时间在哪个子女家中停留。有一次生病住院,病愈后忽然心动,独自联系好了一家老年公寓,简单收拾了几件薄衫就住进去。 家人们知道时不免吓了一跳,打问缘故,外婆耐着性子细数这里的百般妥帖,也就无人再去追问。
但大家都知道,外婆此番“出门”,是为自己寻定了最后的归所,那个她生活了几十年的“家”,决计是回不去了。她想到那个古朴而充满了上世纪年代特色的小屋被永久封存,一时难过起来。她已过而立之年,知道时间的力量和可不抗拒,但她不也只长大这一次么?
那个住在老年公寓里的外婆,她每逢回家就会去探望。外婆年逾八旬,耳背得厉害,不用吼叫的音量,几乎无法完成对话。母亲给她配置过一副助听器,外婆试戴几日就取下了,她说这助听器太敏感,把所有的声音都收进来,搅得她夜不能寐,好像听到了这座城市的所有私语。
因着听力的问题,家人便顺势切断了和外婆聊天的通路,来探望时只简单询问几句吃喝日常,停留的时间越来越短,有时甚或一方上楼送货,另一方不熄火地等在楼下。她和外婆也不再天南海北地畅聊了,生活的重锤不断捶打在她身上,她觉得自己和母亲越来越像,拥有同样的疲惫和麻木。
外婆唯一的爱好是看电视。她只要醒着,几乎就在读取那方小小屏幕里滚动闪烁的信息。每次看到她来,外婆总是迎头碎念:
“法国黄马甲又游行了,你今年不要出国旅行。”
“特朗普挑起的中美贸易战对你们行业有影响伐?”
“韩国朴槿惠闺蜜干政丑闻你知道哦?女人参与政治常常没有好下场的…”
“南极气温又破纪录了,等到你有了孙辈,地球要变成什么样子喏。”
外婆的忧虑常常让她哑然失笑。风云再怎样变幻,也不该由她这个八旬老太瞎操心。但她每每还是会哼呀应和,这些远在天边的国际时政是外婆现在唯一可以拿出来的谈资,聊哪些内容又有什么紧要。
一次,外婆神秘兮兮地把她拉进里屋,要给她看样东西。她层层打开边角整齐的布包,一团黑黢黢的绸布跃然而出。她疑惑不解,把这绸布打开,左右比划,只见这长袍似的衣料上面还绣着仙鹤祥云。外婆接过长袍,自行穿戴齐整,笑问她:“尺寸刚好吧?你记得告诉你妈妈,这套衣服就压在这个木衣柜的最下层,日后叫他们不必费心再准备。”
她看着全身罩在这片阴影下的外婆,忽地就明白过来,那是一套提前备好的寿衣。她登时鼻下一酸,泫然欲泣,但脸却干巴巴地硬挤出一个苦笑:“你准备这个做什么!你要长命百岁呢。”
外婆不响,只定定冲着她笑。
那套寿衣外婆再未拿出来过。时间一长,她也慢慢淡忘了。
只是最近这一年,外婆连电视都不大看了,好几次她推门而入,都看到那个背对着她的孱弱身影在望着窗外发呆。她不出声,外婆便不回头。她曾仔细观察过窗外的风景,光秃秃的一片,偶有飞鸟掠过,毫不稀奇。
她有次按捺不住,问道:“阿婆,你到底在盯着看什么?”
“啊?”外婆扭脸。
“我说”她提高了音量“你在..看什么?”她用食指戳戳窗外。
“我在看光。”
“什么?”她好奇地凑近。
“看光,”外婆咕哝着“每个时辰的光,色彩都不同的。”
她一时语塞,外婆复把脸朝向了窗外,天灰蒙蒙,依旧什么都没有。
老年公寓不定时会举办茶话会样的活动,有次她凑巧撞到了。外婆拉着她走进活动室,那里有七八个老人正在排队打饭,秩序井然。所有人取完餐后要围成一个圆圈坐下,吃的时候尽量保持安静,收拾完餐盘再次第发言。菜的样式是固定的,但她细看了,荤素搭配、营养均衡,是讲科学的,餐后还会配备水果和奶类。
外婆抢着发言,顺势还推了她一下:“这是我外孙女,从北京回来看我啦。”
老人们齐齐冲向她。
她被这检阅般的目光弄得有些慌乱,急忙站起,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便大大地鞠了一躬,朗声道:“爷爷奶奶们好。”
“好,好。”大家都笑了。
“你们看我身上穿的这件新衣,就是她买给我的。”外婆乐滋滋地继续说:
“你那天见我穿的那双布鞋,不是十分欢喜么?也是这孩子买给我的。”外婆的胳膊穿过一个正在费力剥橘子皮的老头,拽了拽满头银发的齐奶奶,她也是南方人,外婆在这里唯一的朋友。
“好,好。”老人们点头。
“孩子在北京很忙,毕竟是首都吖,不过每次回来总给我带东西,我讲过多少遍不要破费,她不听的。我知道这是孩子的孝心,也是我的福气。她的妈妈你们也见过的,上次来穿着绿色裙子的那个,不胖的,对,长发。哎呀我总对这孩子講,早点成家,我没力气再帮她照顾宝宝啦,但总想亲眼见到的,我很早前就准备好了一个小金锁。这孩子蛮贴心的,买的东西都很合适,我让她把品牌名称写下来哦,让你们的孩子也去买了来… ”
外婆喋喋不休,好像要把一年的话一气讲完。
“好,好。”老人们依旧是笑眯眯的。
呲啦,车停下了。
她的身体随着惯性向前一倒,立刻收起这些不知从哪儿冒出的七零八落的回忆,捧着那束茉莉下车。
雨还未停,每踏一步脚下都会溅起数点水花。她不得已撑了伞,歪歪扭扭地向前,右肩却还是被浸透了,不禁打了个寒颤。
老年公寓的楼下停着一辆救护车,红蓝灯正刺眼地跳跃着,在静谧的雨夜格外醒目。她加急快走几步,才到檐下,还未来得及收伞,就听到一阵焦急窸窣的脚步声传来。她抬眼望去,医护人员正抬着一个老人向这边奔走。她慌忙拉开了玻璃大门,闪将一边,等人凑近了才看清那担架上吸氧的老人是齐奶奶。很快,她又发觉一应人群中还有焦急的外婆,她扶在担架边缘,踉踉跄跄。
她一把搂过外婆,看到对方仓皇又茫然的脸。外婆嘴唇翕动了几下,接过茉莉,转身塞进了齐奶奶的救护车厢,外婆紧紧握着那双干枯的手,口中念念有词。雨声太大,声音碎片般断续传来,她第一次听到外婆是在讲家乡话。
救护车呼啸而去,携卷着人生的许多残忍和无奈。她看到外婆举着伞径自向前走,急忙喊道:“阿婆,你要去哪?”
外婆既不回答也不回头,就那样孤零零的慢慢走进了夜里,融化在一片黑色之中。
她忽然又闻到了隐隐约约的茉莉香气。
作者简介:
薛珊(1988-11-4)性别;女,籍贯:山西省太原市人,民族:汉族,学历:研究生,研究方向:戏剧戏曲学,单位:中国教育电视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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