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回乡,我首选的第一站就是张家坝。我想再看一次缠绕了我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大戏楼,借此做一次正式的告别,从心里真真地把它忘记。
县委宣传部的吕干事安排了一个当地人做导游,讲解大戏楼的前世今生。这些对我来说,其实早就谙熟于心。怎么能忘记呢?祖祖辈辈生于斯、长于斯,吃着这块土地上种出来的米,喝着这条河流里的清澈照人的水,呼吸着这片天空下青草和泥土的芳香,目睹着这崇山峻岭中活泼泼生长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果,无论走到天涯海角,无论历经了多少岁月,闭上眼,也永远是那份从骨血里透出来的亲切和熟悉。
我自然并不需要导游,可碍于吕干事的热情,还是不忍心去拂他的好意。但接下来却让我怀疑这次“相遇”,他是不是有意设计好的!
见到导游的第一眼,我就差点喊出来。是她,是她,沁红!
这么多年了,她明显瘦了,曾经红扑扑的脸蛋也变作了灰扑扑。唯一不变的是那双眼睛里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澄澈的眼神。她主动伸出手来与我握手,从她手上传过来的感觉就像电流一样,袭遍了我的全身。眼前不由得浮现出当年那梳着两个冲天辫的小女孩纯净的模样。
那年头,徽州山区最重要的交通方式就是徒步,从冷村去张家坝约莫十里山路。这山路崎岖蜿蜒,很长一段是在明清时期修建的徽州古道上行走。每年正月初三,母亲就会背着我,大清早出发,沿着徽州古道,一路风尘,攀爬过一个又一个陡峭的山岭后,晌午时才能气喘吁吁地赶到张家坝的外婆家。虽然道路坎坷,虽然饥渴难耐,但每年这一天都是我最期待的节日,因为又可以去看大戏楼了。
大戏楼不单唱戏,平时也放露天电影。徽州地区的人家既倾慕商贾,又重视耕读,而最好的言传身教其实都在戏台上,都在大场院里。徽州人闲暇最好的休闲方式就是看戏听戏。平心论,孩子们更欢喜看打战或者侦探片。黄梅戏虽好听,演员扮相也俊,可毕竟幼小的我们听不懂。
放黄梅戏电影《天仙配》的时候,我实在看不下去了,眼珠子滴溜溜满场子乱瞅,希图能发现点新鲜玩意。可是除了乌压压的人头,也看不到别的。很快我的上眼皮和下眼皮就打起架来。
朦朦胧胧中,耳边听见柔嫩的“哥哥”声传来。声音好听,像洪岭溪的山泉水,越传越近。我睁开眼,看见一个跟我差不多高的小女孩,头上扎着两个乌油油的冲天辫,像两只小火炬斜刺里伸向天空。我漠然地看着她,不明白为什么要喊我哥哥。小女孩愣愣地看着我,满脸红扑扑的,像红苹果。
突然,小女孩拉起我的手,塞了一把糖果给我。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小女孩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慌慌张张地一溜烟跑了。
对于这意想不到的飞来的口福,我毫无心理准备。母亲笑了:“这丫头准看错人了。”外婆将我一把搂在怀里,笑着说:“傻孩子,你要交好运了,说不定前世有缘呢!”
我瞪着圆圆的眼珠问母亲:“什么是前世有缘?”
母亲打了下我的手,“好吃的堵不住你的嘴?小孩子别瞎问。”
接下来,连着几天,我天天都吵着母亲,要她带我去大戏楼。母亲笑着骂我:“电影队早走了,不唱戏,不放电影,咱老往那跑,做甚?”
我说不出理由来,但心里面恨不得天天守在大戏楼前的场子上。可从那天以后,直到上小学,我就再也没有见到那个梳着一对冲天辫的小女孩了。
上完五年小学,接着去乡上念初中。开学第一天,我和几个男同学在教室外的空地上玩闹,上课铃响了,我们还意犹未尽,边往教室里走,边拉拉扯扯。我在前面走,手却往后捞,碰到一双手,紧紧抓住不放。一直走到座位上才撒手。同学们突然爆发出哄堂大笑。我回头一看,却见一个漂亮的女同学抿着嘴,满脸涨的通红。不会吧,我阴差阳错,竟然抓了女同学的手。我窘迫地看着女同学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在那一刻,脑海里突然闪过一副画面:清凌凌的洪岭溪高坝上,大戏楼前的场子里,飞鸟一样掠过一个梳着冲天辫的小女孩。几乎同时,女同学突然也瞪大了眼睛,啊了一声。显然她应该也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从那天起,我终于知道她的名字叫沁红。兴许她也听过大人当年有关前世缘的说法。我们之间自此似乎已经有了某种微妙的心灵上的感应,两人都刻意躲着对方,深怕印证了某一层窗户纸。
初中毕业,沁红和我分别考取了徽州师范和池州农校。两所学校,分别在两个不同的城市。很多次,我都有写信给她的冲动,可是临了不知怎么地,又像泄了气的皮球,很快又偃旗息鼓了。
师范毕业后,沁红回张家坝,做了一名乡村小学老师。而我不甘心一辈子跟农民打交道,依然选择继续参加高考。再经历一番折腾后终于考到了北京的一所大学。离家距离更遥远了,可我内心里却时刻不能忘记当年外婆那句说道。我一直打听有关沁红的消息。有关她的每一个故事、每一个消息都让我掩饰不住的激动与好奇。
后来,听说沁红嫁给了一个乡政府的干部。得知消息的那天晚上,我一个人枯坐在办公室里,疯狂地抽烟,在一圈圈的烟雾里,大戏楼三个字就像一柄锋锐的尖刀,一直戳到我的心里。
冷老师,咱们开始吧!吕干事一句话将我从遥远的回忆里拉了回来。
沁红脸色平静,眼睛像一湾笼着薄薄雾气的潭水,幽幽的,看不清任何表情。她的目光一闪而过,并不直视我。她讲的很认真,可全程下来,我一句话也没听进去。临离开时,本想说点什么,可又不知从何说起,借故上了趟洗手间,洗了吧脸,让自己更清醒些。出来后却不见了她的身影。吕干事告诉我,她要赶回学校去给孩子们上课,已经走了。
“她现在还好吗?”我终于还是没忍住心里憋了很久的这句话。
怎么说呢?因为不能生育,婚后没两年丈夫就与她离婚了,此后一直没再婚。她终日陪伴的只是学校里那来来去去、走了一茬又一茬的学生们。鉴于她优秀的教学成绩,教育局好几回要调她到县城任教,可每次都被她拒绝了。更让人费解的是,后来她干脆给上面打报告,说希望一辈子就在张村小学工作,其他地方再好,哪儿也不去了。
吕干事平静的叙述,就像在讲一个与我们毫无关系的多少年以前的传说。我却一下子愣住了,我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在大戏楼场子上,梳着冲天辫的有着红扑扑脸蛋的小女孩。
回北京后,我千方百计托人主动将工作调回了家乡的小城——
多少年以后,看着满校园欢蹦乱跳的孩子们,我笑着问妻子:“当年为啥死活不愿离张家坝呢?”
沁红白了我一眼,扭了下依然娇弱的身子,满脸闪着绯红说:“前世的缘呗。”
作者简介:
冷江,安徽池州人,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北京市丰台区作协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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