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水浑浑浊浊,连紫藤花的倒影也看不见了,雨一直在下……”1948年6月13日深夜,写下这段话,日本“无赖派大师”太宰治与他的一位女崇拜者冒着大雨走向河边,随后双双跳入河中。他们腰部红色的绳结把两人紧紧绑在一起。被人发现时,已是6天后,那天,正是太宰治的39岁生日。他工作室的书桌上,放着遗书、手稿,还有几本太田静子的日记。
之前,《斜阳》的出版让“太宰热”达到顶点,青年们纷纷追捧,由此奠定了他日本一线作家的地位,而太田静子,正是《斜阳》的主人公和子的原型。
一句话
让她有了知音之感
1941年,28岁的太田静子走进书店,信手拿起一本《虚构的彷徨》,作者是太宰治。甫一翻开,映入眼帘的一行字顿时令她战栗:“我用这双手,让小园沉进了水底。”一句话,唤起静子强烈共鸣,两年多了,她仍未走出女儿夭折的阴影。
父亲去世后,静子在家人安排下走进违背自己意愿的婚姻,对爱情充满憧憬的她深感痛苦。更痛苦的是,女儿出生后,尚不足月就夭折。“因为我不爱丈夫,孩子才会死去”,在自责与罪恶感中,她甚至想到了死。共同生活已无可能,她与丈夫离婚,回到世代行医的娘家。静子弟弟是太宰治的拥趸,在他推荐下,她接触到太宰治的作品,成为他的仰慕者。
静子模仿太宰治的“独白体”,开始为早逝的女儿写“独白之作”,以此作为精神寄托。文章写好后,她给太宰治去信请求指导。语气是虔诚的,她尊他为师。几天后,回信到了:“您的作品已经拜读,我想您应该是有才能的,但身体似乎不太好,也许不适合写小说。如果您乐意的话,欢迎随时来玩。”
与两位文学少女结伴,静子满怀期待地来到位于三鹰的太宰治家。院子里,晒着小孩的衣物,四次自杀未果的太宰治,刚在老师安排下走进踏实的家庭生活。
悄悄地想着一个人
什么也不用介意
太宰治说静子的文章有散文诗的味道,建议她用轻松的心情,不加矫饰地、坦率地在日记里记录生活。在她眼里,叼着烟斗、穿着和服的太宰治“如同一位强悍的武士”,并不像作品里表现的那般颓废、无奈。
三个月后,太平洋战争打响。一个雨天,她突然接到一封电报,只有简单的几个字:“二点,东京车站,太宰治。”第一次见面后,他就对她念念不忘。她在优裕的家庭长大,即使经历过不幸婚姻,看上去仍天真烂漫。而他虽出身贵族,却只有不安和内疚,从小被寄养在亲戚家造成他软弱、阴郁、多愁善感的性格。她的纯真无邪吸引了他,她是他“只有在梦中才敢想象的‘梦子小姐”。
静子换上紫色和服匆忙出门,到车站时,已经迟到,看到披着和式斗篷的太宰治站在花店门口时,她联想到了温柔的绅士。在咖啡厅,他告诉她,等她的一个小时里,盯着那些淡紫色的花朵,想到不知佳人是否会来,他甚至很想哭泣。“从今天起,你就不是一个人了,我把我的命交给你。”他的话,让她受宠若惊。
联络多了起来。一年后,静子的家被疏散到一个名叫下曾我的村庄,弟弟入伍,母亲患病住院,她独自生活。在信中,她告诉了他搬家的事。几天后,他来看她,山庄的清晨,大雾散去,天空蔚蓝,他们一起坐在池塘边,水面上,是树木和乌鸦的倒影。他自言自语地说:“树上的乌鸦好像很快乐啊,它们一定很幸福吧。”当他问“静子跟我在一起,什么时候感到最快乐”时,她说:“我最喜欢现在这样,两个人静静地坐在一起。”
战争日渐白热化,人人自危,之后三年,他们再没见面。服侍母亲之余,静子靠太宰治的小说消磨时间。在小说《竹青》中,他描述了两只比翼双飞的乌鸦,当日池塘边静坐的情景又浮现于静子眼前。
1945年年末,母亲去世,倍感孤独中,静子给太宰治写信,诉说她的寂寞和痛苦。他很快发来电报,安慰她“无须忧心生活”,他说他在心里“悄悄地想着一个人”,“什么也不用介意,什么也不用顾忌,在这讨厌的、可畏的现实当中,总算找到了仅有的一片休憩的草原,为了彼此,我多希望它能实现”。
爱是诱惑,她没有力量抵抗,战争使她更加憧憬“恋爱和革命”。冬天的山庄生活孤单难耐,她开始尝试像太宰治说的那样,把回忆不加矫饰地写进日记,下笔犹如泉涌,经常写到深夜。
不久,他们见面。暌违三年,对坐在榻榻米上,他迫不及待地用严肃的语气说:“为了下次的小说,我无论如何都需要你的日记。”彼时,战争刚刚结束,他想写一本“最美的小说”,正为没有素材而苦恼,他甚至承诺,小说写出来会付给她一笔钱。
他仅仅是为了日记,她的心掉进了万丈深渊。看出她的失望,送她离开时,在寂静的河堤边,他停下脚步,把她包在他的和服里。
一秒离开
一生未忘记
太宰治如愿拿到了静子的日记,由淡紫色的花儿开始,《斜阳》拉开序幕。他没想到的是,和《斜阳》同时孕育的,还有静子肚子里的孩子。得知她怀孕,他平静地说:“有了孩子,就不能陪我一起死了。”他的四次自杀经历,其中两次,有不同的女人陪同。
“静子做的事情,唯有在20年后,你一个人将孩子抚养成人之时,方能为世间所认可。”他似乎在暗示她什么,他经常为“写不出好小说”烦躁,为他和妻子之间过分的客套苦恼,为智力残障的长子忧心。厌世和绝望,从未远离他。
静子天真地认为,《斜阳》是他们共同创作的,太宰治绝不会置她于不顾。然而孩子出生前,她去东京找他,他的身边已有了新的仰慕者。她和《斜阳》一道,被划上了句号。
离开时,他送她到车站,她快步跑过检票口,没有回头。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孩子出生后,静子的弟弟去找太宰治,太宰治为孩子取名“治子”。在证明书上,他写道:“太田治子,这是我的爱女,希望你能健康成长。”并说“金钱方面有困难,随时告诉我”。尽管他没有来看女儿,尽管前路艰辛,可静子仍然乐观。
七个月后,完成自传体小说《人间失格》的太宰治告别世界。而静子独自担负起养育孩子的重任。曾经无忧无虑、对金钱毫无概念的她一度靠变卖衣物为生。困境中,她坚持小说创作。
生活令人窒息,静子依然开朗地活着。小屋的墙上,挂着太宰治的照片,“太宰治是个很伟大的小说家,但有一天他和一个女人掉进河里死掉了,所以小治子也要小心哦!”沉重现实被她转化成童话故事,用明亮轻松的形式传递给女儿。
对静子来说,艺术高于恋爱,恋爱存在于艺术中。多年后,已是作家的太田治子在《向着光明:父亲太宰治与母亲太田静子》一书中指出,《斜阳》的故事架构、温情笔调、细腻刻画,90%来自母亲的日记,“她是与太宰治共同创作《斜阳》的助手”。
1982年,静子去世,遗物中,有一张便签,上面是她的笔迹:“那个人诚实而正直,从不遮掩真实面孔;古往今来的历史中,勇气如他者寥寥无几。”他曾利用她,又将她抛开。看似他强于她,然而她以善良、大度、理解,包容了一切。有能力一直去爱的她,或许才是真正的强者。
曾经在作品中嘲笑过爱情的太宰治,在遗作《人间失格》中虚构了这样一个场景:男主角叶藏大醉归来,透過门缝,看到同居女友静子和5岁的女儿繁子在房中追着一只小白兔玩,听着她们开心地笑,他发出感叹:“真幸福啊,她们俩,可我这混蛋却夹在她们中间,把她们的生活搅得一塌糊涂。啊,倘若神灵能够听见我的祈求,那么,我会祈求神灵赐给我一次,哪怕只是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幸福也罢。”
在他终生恐惧的世间,他也曾如此渴望幸福,是静子给了他想象的机会。
摘自《莫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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