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9年的岁末,大雪纷飞,滚滚寒潮却阻挡不了来自成都的召唤。这天黄昏,48岁的杜甫忍饥挨饿,满身疲惫,携妻带子来到成都西郊七里处的浣花溪畔。他举起苍白无力的手在一座寺庙的门上轻轻地敲叩三下。一扇风雨斑驳的老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叫复空的僧人临时当起了他的主人。
这一年,是杜甫人生最艰难的一年,他几乎是靠天过着野人般浪迹天涯的日子。这个一直被战乱和饥荒驱赶的男人;这个春天离开长安洛阳,夏初到达秦州,住满四个月,又在初冬十月辗转到同谷,停留一个月左右,衣食不能自给,在同谷终日靠拾橡充饥,有时到山里挖黄精,但雪盛无苗,空手而归,儿女饿得啼哭,及至十二月一日起,不得不卷起行囊来到蜀地的男人。幸而有诗与他相伴,这期间他给每一段行程写了十二首纪行诗。他与他的小队伍常处于野兽的包围圈中,“熊罴咆我东,虎豹号我西”。现在他总算可以让自己单薄孱弱的身子骨停息下来。此次的流徙,命运又给他准备了什么呢?
以前很多次寄居别人屋檐下,但这样的日子毕竟不能长久。一个心里装满国难和民忧的诗人也从没有远人避世的想法。于是,杜甫在庙里住了几天,就将目光从沉默的神像游移到广阔的寺外。他那双流离失所长满老茧的脚也从晨钟暮鼓的寺院走向风雪飘摇的大自然。
这天,他在这片美丽的荒地上惊奇地发现了一棵高大的柟树。复空告诉他,这树据说长了两百年了。他立时瞪大了双眼,仰视这位饱经风霜俯瞰众生的智者,他决定傍着这棵老树,筑起他梦中期待已久的茅草屋。
杜甫当时两手空空,幸而他有亲朋好友的接济。表弟王十五司马走出城郭,渡过野桥,给他送来建筑费。除了遮风挡雨的草堂,他还要建一个花木葱茏的园子。他四处觅求树苗药秧。他只能拿出他的看家本領——写诗,以诗相求。他大约是知道自己诗的分量的。即使有乞情伤尊之嫌,他亦是义无反顾了。诗成了诗人最后的尊严。他向萧实请求春前把一根桃树秧送到浣花村,向韦续索取绵竹县的绵竹,向何邕要蜀中特有的、三年便能成荫的桤树苗,他亲自走过石笋街到果园坊里向徐卿索求果木秧。他向韦班要松树秧和大邑县的瓷碗。
这是760年一个春寒料峭的暮春,经过三个月的奔波劳作,杜甫草堂竣工落成。多病之躯的杜甫在这天地疏朗之所过起了身心悠闲的慢生活。两耳不闻窗外事,交游甚少,连姓名都是多余的了。
十年长安,四年流徙,浣花溪畔恬静闲适的生活让杜甫饱受战乱创伤的心得到暂时的平复。然而,生活的艰辛使他渴望已久的闲居生活时喜时忧,就像大自然多变的天气。
风雨总是一再来侵扰草堂。过些时日,杜甫就得修理草堂,可他依然囊中羞涩。他突然想到去年答应给他一笔修理费的王录事还没有兑现,于是写了一首催款诗去提醒他:为嗔王录事,不寄草堂赀。昨嘱愁春雨,能忘欲漏时?
一年八月,秋风怒号,草堂上的三重茅草被风卷走。夜里大雨如注,屋中到处漏水,地面一片泥泞。一家老小在冰冷若铁的床板上东挪西移。暗夜中辗转难眠的杜甫想到的不是一家之艰,他推己及人,想到的是更多上无片草下无立锥之地的穷苦人。只愿天下寒士都住进宽敞温暖的大厦,自己纵然在草堂里冻死又何妨呢?诗人沉重的思想,深情的咏叹,笔落惊风雨,成为不朽之作——《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杜甫在草堂过着他理想中的乡居生活,与他来往的都是些村夫野老和落魄的文人。北邻是一个退职的县令,常踏着蓬蒿来与他小酌;南邻是朱山人,曾留杜甫在其水亭中对酒当歌。春天里,黄四娘的家被花包围着,花团锦簇,蜂飞蝶舞。夜半,杜甫在月下独酌,洒壶喝干了,来,小儿,去邻家将酒赊来!白天里,不认识的人刚送来自家产的樱桃,红得透亮,颗颗酸甜。啊,这日子恐怕只有天上的神仙才配享有,人间哪得几回闻?简单温暖的人际环境,随意任性的田园生活,让忧思重重的诗人沉浸在物我两忘的境界里,只希望时光静置,不再有半点的挪移。
然而,美丽的乡村环境可以怡心,可以养眼,却不能充饥。在这里,虽然没有先前流浪中的饥寒交迫,但孩子们仍旧面色苍白,有时饿得发怒,向父亲要饭吃。为了果腹,他不得不走出浣花溪,与一些有权有势的友人周旋。他给唐兴县令王潜作《唐兴县客馆记》,随即一再寄诗给他,希望王潜给他一些周济。当差的魏某骑马到草堂送来买药的钱,他也得作诗酬谢。这说明草堂的农耕物产尚不能养活他一家人。而杜甫的诗比他本人有面子,比他的耕作技艺更有分量,这给他多少赢得了一些尊严。
高适于760年前半年任四川彭县刺史,后改任四川崇庆的刺史,又暂代过成都尹。前宰相房琯的同党严武于759年任四川巴中刺史。高适是杜甫梁宋漫游时的旧友,严武是宰相房琯的同党,他们因诗结缘,常带着酒来做草堂的座上宾,成为杜甫可资依赖的靠山。高适还在彭县时,杜甫就曾写诗求援:百年已过半,秋至转饥寒;为问彭州牧,何时救急难?
由于成都战乱,严武入朝,杜甫又到梓州阆州居住了一年又九个月。后来因为他最依仗的朋友严武重回成都任成都尹兼南节度使,他像一只候鸟返回草堂。此时的草堂一片欢喜:
失而复归的杜甫本寄希望于继续过他逍遥游的乡居生活,可严武在六月举荐杜甫为节度使署中的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郞、赐绯鱼袋。杜甫不得不搬离草堂,住进幕府。他整日穿着瘦硬的军衣,在幕府里与那些互相猜疑攻伐的幕僚们周旋,身上不自在,心里更是十二分地憋屈。他诗中这样描述那时的生活:晚将末契托年少,当面输心背面笑;寄谢悠悠世上儿,不争好恶莫相疑。
杜甫一面忍受着幕僚们的嫉恨,一面强忍着体力上的不支。他早年即患肺病,这时又添风痹症,不能久坐。所以,他一再写诗给严武,请求辞职回到草堂。杜甫虽有用世之心,但他天生似乎与官职无缘。曾在长安十年,他向皇帝献赋,向权贵曲媚,朱门却对他欲开却闭。他两次科举不中,第二次更是在权臣李林甫“野无遗贤”的上表中幡然顿悟,从此对金榜题名不报幻想。安史之乱后,好不容易投奔刚刚即位的肃宗。皇上有感于他忠诚,授为左拾遗,一个从七品的谏臣。但他在皇上处分宰相房琯的事件中犯颜直谏,差点丢了小命。于是,浪迹天涯至今,现在身居好友严武幕府之下,有饭吃有衣穿有地位,却依然不得开心颜,他才发现自己真的不是做官的料。
以为做了一件大好事的严武不得不准奏,释放了杜甫,杜甫于次年的正月初三重回到他自由自在的草堂,或曰人间天堂。回到广阔的乡村田园,杜甫长长地舒了口气。他决定再好好修葺打理他心爱的草堂。他要像智慧的柟树一样扎下根来,颐养天年。可是不料,这年的四月严武忽然辞世,杜甫天塌地陷一般痛哭不止,他深知从此他在成都失去了扎根这片土地的凭依。
这年的五月,杜甫满面愁苦,他站在家人中间缓缓举起瘦削的双手向草堂摇晃告别,泪水在他惆怅的眼眶里打转。从759年到765年,杜甫在这座草堂里,他的笔下已流淌出240余首传世诗歌。而那些诗此刻已经云散,只留空荡的还存有他体温的草堂静静地伫立,与他一起默默地诉说人世的艰辛与渐行渐远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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