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事的母亲年事已高,近几年因脑血栓长期坐轮椅,并伴有阿尔兹海默综合征。目前独居江那面,有护工照料。好在同事兄弟姐妹多,他们常常前往看望。因总有儿孙问候,老人家心情舒畅,基本还能颐享天年。
同事给自己定下规矩:每天午饭之后,立即给母亲打电话问候,少则三两句,多则七八句,寒暑易节,从不间断。那些问候语不外乎是:吃了吗?还好吧?冷吗?热吗?今天天气云云。我认真地聆听,一字一句地琢磨,我想,江那面的母亲一定非常享受。
让我最为感动的,是同事和母亲通话时那种孩子般的笑靥,以及晚辈才具备的那种谦和。
那种表情让我嫉妒。我想,那种表情为什么不是绽放在我的脸上?
二十多年前,我也是如此这般打电话给母亲,却未能像我的同事这样每天定点,从不间断,持之以恒。
我常常在电话里教训母亲,并且还因为某一件小事发出怒吼。那次怒吼,无意间被走过电话机旁的领导听到了,领导立即停下脚步,细细地倾听,这一细节我已意识到,于是用余光向他投射过去些许的不满。
我不满他在不该停下脚步的时候放下了那只脚。
我轻轻咳嗽一声,表示我的愤懑。
电话那头,母亲以为我感冒,急忙问,要紧吗?
我说,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在一旁静静倾听的领导说:你就不能轻轻地说吗?她是你妈!
我扭头,哼了一声说,谢谢你!
领导苦口婆心地说,不要这样对待你妈妈,你将来会后悔的。
二十多年过去,那句话就像一根针尖,持续地戳痛着我的心,我几乎从来不愿意回想起那句话,就像一个人不愿意回想起暗夜的恐怖,似乎,这样的来自心灵深处的一种情感杀戮,是你永远也承受不了的生命之重。
直到今天,我只要一回望过去那种即将到来的、可望又可及的幸福的时候,我的心间就会滚过一股和上述那种激情澎湃的浪花稍有不同的热流,那种热流,一点一点地浸漫上来,直至浸透我的全身。
每一次,同事给他母亲打去问候电话时,我都会抢在电话接通之前找一个座椅,正襟危坐,开始静静地聆听。我觉得,这是一个享受的时刻,不是孤独的享受,而是一种共享--既然是共享,那么就会产生共鸣,在话语上、在情感上产生共鸣。我点燃香烟,一边聆听一边吞云吐雾,偶尔回想和自己母亲之间的对话,却每每有一种白日梦的感觉,如山中云雾,如袅袅青烟,一瞬间就烟消云散,就再也不会回还。萦绕于耳畔的,却是同事话语里浸透着的儿子对母亲、母亲对儿子的深情关爱以及拳拳的思念、殷殷的情怀。而我的沉重的回想,仅仅持续大约一分钟,就如烟雾一般消失殆尽。
同事常常因为事务繁忙而忘记给他母亲打电话,我总是殷殷地提醒他,他往往“噢”的一声如梦方醒,以表示我的提醒的正确性,但实际上大多数时候他已经准备好了,于是我明白了他的情感回馈,但我依然为自己的督促而深感骄傲得意,并且还有一点点心理上的平衡。
所谓的心理平衡,也就是,我这样想,我这样做,是不是部分地弥补了二十多年前对我母亲的情感疏忽?
有一次,我的同事说他明天要去母亲家看望,于是我开始构想他们一家三口看望母亲的一路风尘,并且还在第二天休息的时候,在猜想他启程的时刻,静静地坐下,遥想他和妻女前往母亲住地的路途,是如何的坎坷,又如何的顺畅,总之,我会非常细致地拓展我心灵的想像空间,为他去看望母亲,而描画出一幅既颠簸劳顿又幸福无边的蓝图。
我甚至会紧盯着墙上的挂钟,悠悠地想,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抵达母亲的怀中。于是我心有戚戚焉。
那个时候,墙上的挂钟已指向12点,他们在笑声中一一就座。我的脑海里,缓缓地幻化出他们的母亲的形象,尽管已白发苍苍,却依然精神矍鑠,那么慈祥,那么和蔼可亲。
然后是闪回,再然后,叠映出我母亲的形象。
我的母亲,离开这让人眷恋的尘世,已有二十多个春秋。
摘自《长江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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