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弯刀与父亲

时间:2023/11/9 作者: 鸭绿江·下半月 热度: 17165
孙璞

  这里说的弯刀,不是美国动作影片《弯刀》里被雇佣去刺杀参议员的弯刀,也不是管制刀具,而是山区农民砍柴、斫竹子定制的一种农具。现禁止滥发森林,山区人生火做饭靠煤气,斫竹大多使用电锯,定期有节制地轮伐,弯刀基本派不上了用场,慢慢退出历史舞台。但每次回老家,瞅见冷落在门房角落里的弯刀,我就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找来磨刀石磨去刃上的斑斑锈迹,用它来劈柴做饭,用它上山斩棘披荆,也像看到了就躺在周围山岗上的父母和宗亲,弯刀更是勾起我对苦难坚强的父亲记忆。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以前,弯刀是山区农民每家每户必备的生产工具,当时农村供销社土产铺常年有售。它结构简单,由刀身和刀把两部分组成,刀身长约25厘米,宽约5厘米,前面倒勾,像弯月;把长20厘米,由坚硬的檀木制成,让刀身把刀把夹住栓紧,用盐水浸泡一日,一把弯刀即成。

  弯刀是山区农民生产活动中或不可缺的常用工具,我的故乡在湘鄂交界的湘北万峰村,首批国家级示范森林乡村,原生态自然乡村,距京港澳高速公路6公里左右。改革开放四十年家乡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变,崭新油路、盛开的樱花和林立的新居,一切都见证着这里的新生与辉煌,现正在着力打造湘、鄂边陲旅游景点。四十年前这里却是个地处偏僻、四面环山、房屋老旧低矮的古老村落,山间草木丰茂,漫山遍野长满了竹子,交通十分不便。山区农民劳作一半在山上,一半在田地里:上山的砍竹,伐树,开荒,育林;田里的早秧育苗,斫田墈,地里的架棚,茶树修剪等,弯刀样样冲在前头。生活上弯刀就更大显神威了,将竹运回家,用它来破竹,劈篾,用它将竹做成各式各样的生活用具,山区每家每户的家当明里暗里都含着竹:明的竹床、竹椅、竹簟、竹篮、竹梯;暗的箢箕、箩筐、簸箕、筲箕、筛子、蒸筒、刷帚、扫帚、吹火筒,这些都需要用弯刀,按照工序一步步完成,那个年代钢枪是战士手中的武器,铁锤是工人手中的武器,钢笔是知识分子手头的武器,可以说那弯刀就是山区农民手里的武器!没有弯刀真是寸步难行。

  那时还是大集体时代,什么都是公家的,公家的田、公家的地、公家的山。山区田地稀少,土地贫瘠,只能靠山吃山,可要是农民私自砍伐了一根竹子或一颗树木就会扣上砍伐森林,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帽子。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就见着一个叫陈慎宁的乡亲,因用弯刀砍一根公家的竹笋偷偷煮着吃,被村干部发现,用绳子把手反绑着,胸前挂着块牌子,写着“我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陈慎宁”,敲着锣,满村游行。

  可我对弯刀怀有着一种特殊感情,因为它既是我们全家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父亲手里的武器和亲密战友。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兄弟姊妹六个,人多口阔,全靠父母挣的工分来养活,这几乎不可能。父亲一辈子没离开过弯刀,越是困难越是如此,几乎每天栓在背后那条麻绳做的裤带上,趁收工回家夜深人静的时候,带上他的弯刀蹑手蹑脚的闪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林,一个时辰砍下一捆竹子,把窗户用布蒙上,躲在厢房里,和母亲俩用弯刀把竹子劈开,分断,做成一把把的刷帚,整晚不眨眼,可以做成500多把。第二天晚上半夜动身,父亲把刷帚藏在箩筐底层,用旧布盖上,上层一箩筐放上一只鸡,挑着担带上弯刀,乔装成卖鸡的农户去离家二十余华里的赵李桥镇林业站卖。那时大道是不能走的,因为那里有大队和公社里的层层哨所,捉到了轻则游行示众,重则赶猪拆屋。只能靠翻山越岭抄小道,他负重前行从来见不得光,也不能见光,到现在我都不明白他为什么有如牲口般看见夜路的眼力。花近4个时辰迂回赶到,然后原路潜回,参加白天生产队的劳动。也许是苍天有眼吉星高照,也许是足智多谋,我父亲从未被哨卡逮住过,人们佩服电影里出生入死打入敌军内部的特工,可我心里父亲的功勋一点不比任何特工少,他就是潜入乡村哨所内部拯救我们全家生命的特工!特工和父亲一样都是有家国情怀顶天立地的男人,一个来回换到伍元钱左右。这一次次凝聚着父亲滚烫血汗的伍元钞票,却是我们全家的救命稻草,也是弯刀立下的赫赫战功!

  我小妹出生时,母亲月子里身体虚弱,卧床不起。父亲知道母亲是营养不足和火气低,缺乏阳气,就带上姐、哥躲在房里用弯刀拼命的劈刷帚,去换回一点猪油和红糖,然后生上一盆炭火,把弯刀和斧头放在门槛上辟邪。果然母亲就日见好转,慢慢痊愈了。弯刀真有辟邪驱蛊之功能?这是封建迷信,父亲应该清楚,完全是没钱没门穷途末路人家的心理安慰。

  贫穷的山区饥渴的不仅仅是肚子,还有脖子上的脑袋,没有书籍,没有车辆,没有电灯,家家户户都靠煤油灯,安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旧习,山外的世界知之甚少,偶尔一场露天电影进山,孩子们兴奋得睡不着觉。夏天的一个晚上,我弟弟穿着拖鞋和一群小伙相約去看电影,半路却被毒蛇咬了,按照乡下的土方子,当时就背到水边,把伤口的两侧用线捆紧,找来瓷碗碎片把伤口划开,用两手挤兑,并清水不断冲洗。第二天开始弟弟就浑身浮肿,眼睛都没有了,神志不清,人躺在那里直挺挺的一动不动,好像连气息都没有了,叫人心生惶恐,宗亲们禁着声进来,尖着眼看床上昏迷中的弟弟没醒来,然后摇着头出去,在外边小声掰扯。父亲又带上他的弯刀一个健步跃进了山林,半个时辰扯来几味草药,清水洗净,弯刀剁碎,放在自己嘴里咀嚼,然后吐出绿色粘稠,敷在伤口上,将弯刀放在弟身旁。父亲褐色的脸上布满了一条条或粗或细或深或浅的皱纹,嘴里吐出的绿像他身体里流出的血,他希望这是血,只要自己的血能换回儿子的命就值。果然第二天弟就死里逃生醒过来了,伤口边粘液不断流出,浑身的浮肿开始慢慢消退,一周后就康复了,弯刀和父亲做配合又一次挽救了儿子的命。

  父亲对弯刀的感情就如同骑士对战马,士兵对钢枪般的热爱。他的弯刀用完之后擦洗放好,谁都不敢动,也不外借,遇上雨雪天气,父亲就找来磨刀石,将弯刀磨得霍霍锃亮。父亲念过四年私塾,酷爱戏曲,写得一笔漂亮的毛笔字,也是满腹经纶有一肚子的故事的人,经常去邻里劝架,人理剥千层,游刃有余。他特别羡慕有文化的人,希望我能出人头地,总教导我:“人生就如同这把弯刀,首先要是块好钢,不能有杂质,否则易断,其次是刀要刚直不阿,表里如一,遇到困难不能低头;但刀字前面又加了个弯字,就是说该忍让时要忍让,有错误时要低头认错”。父亲又给我讲了一个故事,说是苏轼平常喜欢跟好朋友佛印在一起品茶论道,佛印突然诗兴大发:酒色财气四堵墙,人人都往墙里藏。谁能跳出墙垛外,不活百岁寿也长。顺便把这首诗一边吟唱一边写在了墙上;苏轼捻着胡须,提起毛笔和诗一首:饮酒不醉最为高,见色不迷是英豪。世财不义切莫取,和气忍让气自消。几天后王安石陪同上级领导宋神宗烧香拜佛,无意中看到了佛印和苏轼的诗作。宋神宗读完墙上的两首诗后,又看了王安石一眼,王安石捋了一把胡须,随口吟道:世上无酒不成礼,人间无色路人稀。民为财富才发奋,国有朝气方生机。宋神宗皱起眉头,徘徊几圈后,终于停下来,大声诵道:酒助礼乐社稷康,色育生灵重纲常。财足粮丰国家盛,气凝大宋如朝阳。这就是著名的《酒色财气歌》,告诉你凡是都要把尺度把握的好,就会迎刃而解。父亲讲得津津有味,我真佩服他平日翻山越岭,肩挑背扛的劳作,居然还有这么超凡的记忆力,至今父亲的声音还萦绕耳边,常常告诫自己要为人正派、厚道,不辜负父亲。

  1988年我们家真是遭受灭顶之灾的一年,2月弟弟手腕摔断辍学;4月母亲不辞而别,年龄还不到50岁;我正在就读高三,无心考试,高考失利。接二连三的打击,四个还未长大成人的子女,平日很要强的父亲一下子变得目光呆滞,神情木讷。我决定回家务农,和父亲一起扛起家庭的千钧重担。缓过神来的父亲坚决不同意,“你不读书这个家庭就一点希望都没了”。我虽然答应了父亲,但心里是多么的愧疚与自责啊,第二年考上了大学,父亲脸上才露出久违的笑容。参加工作后,由于忙,我与父亲联系少了。成家立业的时候,我想靠自己努力尽量不麻烦父亲,父亲却主动说,其它帮不上忙,山里只有木材,我用弯刀和斧头把它早准备着,把材料拖到赵李桥那里,定做一套家具,材料好做的家具结实不走样。那天我在武警部队找了辆车去拖家具,父亲早早就站在家具店外马路边等候,看见他的儿子和儿媳喜出望外,由于匆忙,只急着把家具装上车往回赶,却连父亲吃饭没有都没问,车子启动后我在车窗里看见父亲和家具店老板脸红脖子粗的争吵,一定是因为钱的事。之后的几年弟弟妹妹都很争气,成家立业都靠自己努力,为父亲省了不少心。

  也许是老年孤单,积劳成疾,父亲因犯腰椎盘突出和老年痴呆症,数年卧床不起,靠我哥哥、弟弟轮流照顾。哥哥要种田种地,也是儿孙绕膝;弟弟在赤壁做生意,日夜匆忙;我没有尽到一天的孝,告诉父亲你一定要坚强,等我儿子高考完,我把学生送走了,就回来陪你,送你终老!你已是病入膏肓,奄奄一息。2013年6月7日(阴历四月二十九),正是全国莘莘学子跳龙门的日子,儿子也是千万考生中的一员,我又是老师和考场负责人,父亲却没有坚持住,阎王爷要了他的命,走完了自己78岁的艰难人生。

  老宅周围有一座形似金钩挂月的山丘,山麓狭长,山顶像弓,远远望去就像弯刀,父亲就安葬在山顶与山腰之间,莫非是父亲在那边还有负重之感?

  今年春节,因新冠疫情禁足不能出门,我没有在父亲坟前点亮一根蜡烛燃上一炷香。坟茔也许杂草丛生了。清明时节,我想带上父亲留下的弯刀斫一斫坟上的杂草,为父亲坟茔添一抔土,擦擦墓碑,燃起纸钱,寄托无尽的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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