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庐陵地方有个叫欧明的人,常常跟着商贾出门行走江湖。商贾贩运货物走水路,老得经过彭泽湖。欧明这个人心里多少有点迷信,总挑选几个船里像样的东西扔进彭泽湖里,说是给人家送礼,大约是求个平安不翻船的意思吧。
这样过了几年,有天欧明又经过彭泽湖。忽然,湖水裂开,露出一条大道。几个当差的驾着马车沿路过来,说是青洪君派他们来邀请他去做客。当然,欧明愉快地上了豪车。不久来到一座豪宅,门前差役乌泱泱一大堆。欧明没见过这种大场面,不免有点怕。当差的安慰他:“不怕不怕!我们青洪君感谢你送了那么多礼,所以邀请你豪宅一日游。待会儿肯定还会送你礼物的,记住了啊,你啥都别要,就要如愿。”
欧明依言,见了青洪君,果然只求如愿。原来这如愿是青洪君的一个神婢。青洪君想必不舍,但抹不开面子,只好让如愿跟着欧明走了。从此以后,欧明想要的东西总能“如愿”得到,没几年就成了个大富豪。
这个故事记录在晋代干宝的《搜神记》里。到此为止,整个故事也就是普通级别的神神叨叨,看上去不过是煮海宝、龙女、南柯梦等故事的杂糅体。如果你只读《搜神记》,那么本故事的情节线已经闭合并结束了。然而,在另一本作者不详的《录异传》里,这个故事却还有一条出人意表的尾巴。
欧明暴富之后,就得了暴发户病,开始骄奢淫逸,不爱如愿了。如愿想必很抑郁。大年初一清早鸡叫时,欧明让如愿起床,如愿不肯。欧明大怒,抄起大棒就要家暴。如愿撒腿跑出门,欧明一直追到了粪土堆处。过年前不是要大扫除么,扫掉的垃圾就和粪土、积柴一起堆着不能倒。如愿有神通,跑到这里就遁了。欧明不知道,还拿大棒在那里使劲捶粪,嘴里想必也没闲着,边捶边呼喝。捶到后来,这位爷终于明白如愿真的离开了,只得自己搭梯子下台阶:“哼,你只要保证我富有,我就不再捶你!”
好了,如愿与欧明的故事至此结束。但是且慢,老树不知从哪里还会生出新枝。最后这个情景片段,意外地在民间获得了独立的生命力。根据《录异传》的说法,“今世人岁朝鸡鸣时,转往捶粪,云使人富也”。
这个反转来得真是猝不及防,对不对?欧明的家暴行为不知怎么被别人发现了,可是,人们只愿看到自己想看的东西。他们目睹欧明大过年的拿根棒子在那里捶粪,一边捶还一边喊:“如愿!如愿!”又威胁那粪堆:“汝但使我富,不复捶汝!”围观群众脑中灵光一闪,瞬间破解了欧明的惊天秘密:原来,这暴发戶就是这么起家的啊!于是,顺理成章的,“捶粪”迅速演化成了一种新民俗。趁新年拿大棒子捶捶粪堆就能发财,“是可忍孰不可忍”呢?
与古人生活实践相联系的这个枝蔓,有着化腐朽为神奇的功效,因为它的存在,原本平淡无奇的套路故事变得非比寻常了。
乍看荒谬的情节在逻辑上能够自洽,是因为它植根于真实的民众心理基础之上。希富希贵,人之常情。不过,愿望虽然普罗,技术却有壁垒。而捶粪的门槛低,操作简单易上手,这比后来给赵公明烧香的仪式还简单,何况,求珍宝于污秽,非常符合我们传统哲学思想中的两极转化论,而显神圣于亵渎,又带着点蛮荒时代的巫术记忆,难怪人们很容易就接受、相信并奉行了。
更大的意义恐怕还在于故事对现实的隐喻。无论其作者是否有意为之,它都饱含对世事的洞明、玩味与暗嘲。富贵粪中求,话糙理不糙,几乎道尽了某些弯道超车致富者的暗黑秘技。本文无意影射,我是说这个理儿。吃瓜的群众们只看见他吃肉,没看见他挨打,更没看见他捶粪,他吃屎。可是过来者却道破了那个古老的秘密:循规蹈矩的永远只能是老实人,肯垮下身段不嫌腌臜去捶粪,才有可能走捷径如愿攀上人生高峰。
这堆神奇待捶的粪污,就是波特莱尔笔下的恶之花,“罪恶幽香,暗暗流淌”。活在世间,其实很难。
摘自《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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