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老牛拉着辆破车,慢吞吞走着,伴着“吱扭吱扭”的声响,四个胶皮轱辘滚过坑坑洼洼,从从容容,不愠不火。赶车的老汉抄着手,嘴里叼着长烟袋,鞭子抱在怀里,穿着破布鞋的双脚在下面荡着,优哉游哉。牛走得慢,他觉得理所当然。不用说打,连吆喝一声都懒得。
--这是过去在北方的乡间经常看到的场景。随便哪条土路上,都有慢吞吞走过的牛车或者慢吞吞迈过田埂的老牛,牛脖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头皮剃得乌青的牧童坐在牛背上,用袖子擦着鼻涕,嘴里嚼着白茅根。那热气腾腾的人间气息,亲切得让人惆怅。
牲口和人之间,似乎有种默契,那是彼此心里的速度,刚刚好;随意飘过来的一丝风,不凉不热,也刚刚好。这样的速度,不慌不忙,没有目的性,让人惬意得昏昏欲睡。要是让现在的人看见,能急得尿火,恨不得将宝马、奔驰套在车辕上,以光和电的速度赶往未来。
木心老人写过一首《从前慢》: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木心老人的慢,比牛要优雅得多,字里行间透出绅士和旧时光的味道。这味道,赶车老汉并不懂,但我相信他赶着的牛车,最终和木心老人的邮车去了同一个地方,并且赶车的人和拉车的牲畜,在路上也交谈得很好。
冬天,闲杂人等聚集在村中心的小街上,或蹲或站,懒洋洋晒着太阳谈古论今。偶尔有车把式赶着牛车经过,他们会随口打个招呼,车把式则响亮地甩一下鞭子回应。拉车的老牛见这么多闲人,也会抖擞精神,尽量将身子挺直,头昂得更高,一副对小村人家不屑一顾的傲慢模样。它的眼珠子发亮,蹄声也响亮,那神采奕奕的劲儿,不啻于一下子恢复了青春。
不过,车一出村,这家伙就又蔫了,低着头一言不发地往前赶,车把式也又开始抄着手昏昏欲睡,那一串呼噜声惊醒了多管闲事的黄狗,大白鹅也在车后嘎嘎追个不停。车把式照睡不误,反正他的牛会将他拉到该去的地方。牛跟他默契着呢,不会走错道,即使累了,也不会要求歇一歇。他对他的牛,一百个放心。
“老牛拉破车,老汉赶着骡”,一听颇有乡间情调,诙谐、知足、乐天,可是再听,却分明有种调侃在里面:节奏缓慢,装备落后,叫人急不得气不得。不过,牛再慢,真跑起来人也跟不上。所以调侃老牛就等于折损自己,调侃完了,再去乐呵呵地调侃其他事物。苦中作乐,也算给苦日子加点儿糖精。
如今这样的情景,已经远去了,不可能再现。那些牛车消失在尘土飞扬的乡路上,那些闲汉们湮没在高楼大厦的丛林中。我们的双手,抓不住时代变迁的闪电,更抓不住曾经相依为命的牲畜们远去的背影。
可是,你又如何能将故园的一切从记忆中抹去?
牛在不同时代成了不同的符号。关于牛,有“吃的是草,挤的是奶”的赞叹,也有“只顾低头拉车,不顾抬头看路”的指责。其实,所有关于牛的词汇,都是针对人说的,如:“老黄牛”“初生牛犊不怕虎”“牛脾气”……人们称牛多称“老牛”,这就像人与人互称“老王”“老张”一样,是尊称,也表明资格老。
牛天生就是沉默的动物。很多时候,牛眼睛里有屈辱的泪水,却噙着,不让它流出来。牛很少像羊那样,朝着太阳无助地哀鸣诉说。牛笨,步履蹒跚,反应迟钝,又是个“一根筋”,犟种,认死理儿。碰到它不服气的事儿,它要是会说话,一定会梗着头,唾沫星子噗噗地跟你犟上个三天三夜,犟得眼睛都红了,也不会退缩半步。
小牛犊能干活的时候,鼻孔会被人打通,穿上鼻钳;为防止它咬人或者啃吃庄稼,它的嘴被戴上笼嘴,连打喷嚏都受限制;耕地时,人们就在前面拽它的鼻钳控制它,在后面用鞭子驱赶它;几乎将它的鼻孔都拽穿了,再用鞭子“嗖嗖”地抽打它瘦骨嶙峋的脊梁,一抽一道血印儿——牛的毛短,很难护住皮肉。有时候,鞍子会将它的脊背磨得皮开肉绽,嗜血的苍蝇就成群结队地往上落,牛疼得眼泪汪汪,浑身的肌肉一抽一抽的,痛得受不了时,才会蓦地迸发出悲痛欲绝的长哞:哞,哞,哞——!像人在对着远方的妈妈哀号:妈!妈!妈——!
牛吃软不吃硬,平日里,它循规蹈矩,甚至逆来顺受,但当你冒犯它,触及了它的底线时,它也不会跟你客气。当它真正愤怒时,是不可征服的!它头顶那对锋利凶悍的双角,平常很少派上用场,只是用来顶顶树,顶顶同伴的头,但如果它被惹急了,牛脾气上来,就会不管不顾地直冲过去,用角将你拱个底朝天,然后掉头就走,管你在后面哭爹喊娘,管你被拱得嘴啃了泥巴,管你被拱破了裤子露出了蒜瓣子屁股!
牛发怒时,让人想到张飞李逵之类的好汉:低着头,竖着角,眼睛瞪得像灯笼,尾巴挺得像棍子,那架势英勇无畏,势不可挡,有股子“喝令三山五岳开道,我来了”的豪气,却又比人类那种盲目的自信实在多了。来世上走一趟,偶尔抖擞一下威风,扬一下立于天地间的豪情,也算没白活一回。牛做到了,它果真是“牛”!
不要以为牲畜没有自尊,它们的自尊强着呢!为了自己的尊严,它们有股勇往直前、死不回头的劲儿。纵使倒下,也要大睁双眼望着天,让老天爷给评评理儿,等一个回话。只要有一口气在,牛就永远有斗志,永远对敌手跃跃欲试。
牛能忍受,也能积蓄着力量爆发,这是很多动物做不到的,它们在人类的棍棒下,已经退化到失去本能和起码的反抗能力了。它们不知道,自己要是真的怒了,人也会害怕,甚至会战战兢兢地退却。达尔文“弱肉强食”的道理,在哪里都畅通无阻。人类不过是纸老虎,不是无所不胜的神。老天打一个喷嚏,人类就得承受一场灾难。不尊重自然,只能自食其果;欺侮不会说话的动物,动物也会反攻。闹一次禽流感猪流感牛瘟马疫,就够人类喝一壶的。
其实,牛并非是具有主动攻击性的动物。它若主动出击,一定是忍无可忍之时。在乡间,还有比牛跟人走得更近的动物吗?还有比牛更任劳任怨、忍辱负重、吃苦耐劳的动物吗?它曾经与人类相濡以沫,一起度过原始蛮荒的岁月,人不舍得多抽它一鞭子,它也不舍得多吃人一口草料。那种天长地久的默契,正渐渐失去。
牛那样一个庞然大物,眼神却是如此温良坦白,清澈无辜,没有凌厉的光芒。有时候,又有种历经世事的老人才有的苍凉。最最难忘牛眼里的那份倔强,那份打死也不吭一声的倔强,还有隐忍、承受、坚持,没有哀怨,只有照出你灵魂的清澈;即使被电闪雷鸣般的鞭子抽出道道血痕,也不见祈求和屈服。
牛活了一生,劳作了一生,倒下时,身上还沾着泥巴。
牛和中国的老百姓最像,屈辱压抑都藏在心里,只用含泪的眼睛看着你,不言不语;牛温良、坚韧、倔强,牛的脾气性格和汉民族精神一脉相承,几乎成了一种象征。我不知道,這是荣幸还是悲哀?
想起故园中那头老牛的眼神和瘦脊背上的鞭痕,想起那些长年劳作的乡亲那一张张哑默千年的脸,想起很多人、很多牛,都已经埋葬在黄土之下,我噙了很久的眼泪,终于在都市冬日的阳光下,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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