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看见相片里的自己,有点慌张,像是被什么抓住了,可自己一点感觉都没有,也可能是因为白胡子老头说,照相机捉人的魂儿哪。
我们跟着那个挎着照相机的人,东一家西一家,听他说照相的好处,老年人照一张相放着,回头是个念头,小孩儿照个相,长大好看咧。差不多的主家说一句,唉,好是好,就是没钱给。偶尔也有一家要照全家福的,大呼小叫,换衣裳,洗头发,搬小板凳,照相师傅正要按快门时,老头儿忽然站起来进屋,提着水烟袋出来,他觉着这样才有点意思,不然,不晓得手放哪儿。
过半个月,照像师傅送相片来,又要围一大群人看。这般,一来一围,来多了围多了,我们都想要照个相。
我真正照了一回像是几年后的事情,那时我叔浓丹买了一台海鸥相机。在此之前,在我们那个地方,他很有名,他会画画,搬个板凳坐在他面前,他摊开速写本,拿出铅笔,不大一会儿,就把人画出来了,鼻是鼻,眼是眼,真像。他背个相机照相,好像是个水到渠成的事。
有一回,我看着了洗相片。黑洞洞的小房里亮著红灯,摆着各种瓶子,他用这个,用那个,胶卷里的人影出来了,朝相纸上印,看着熟悉的人浮在水中的纸上,吓得我叫出了声儿,这后来成了笑谈。
相片开始是棕黄色的,冲洗几遍就黑是黑白是白了。这个印象挥之不去,后来写小说说一个女孩儿单纯,就说她像海鸥125拍出来的。
没过多久,浓丹没照相了,他还是想画画。可乡下总会有照相的,有一年来了一位四川小伙儿,住在乡政府里,拿着名册没远没近地照身份证相片,他穿着一件一身口袋的衣裳,看上去很特别,偶尔头发滑到额前,就那么一甩,头发甩回去了,帅气。偶尔他也会给年轻女子照生活照,他好像有颜料还是胭脂,给照片上点儿色,腮红,嘴巴也是红的,很好看。
三个月后他走了,我小时的伙伴不见,两天之后才知道是跟他私奔了。那时我上高中吧,回家,她母亲流着眼泪说她不见了。我劝说不要难过,过一时应该就有消息。
她的消息来得有些迟,两年后,她回家了,抱了一个小娃娃。说起四川,格老子的,上顿下顿米饭,吃不完了就喂猪,龟儿子的。听得我们有点发愣,觉得她掉进福窝里了。
那时,好像人们热衷寄相片,山外的亲戚,本村参军的小伙儿,时不时会寄相片来,差多相片背后写点字,谁谁留念。村里人要去看,那些寄来的相片无一例外都大,背后还有背景,像西湖柳亭,西安钟楼之类的。有一年,有人从外头带回一个相框,把家里的相片都放在框里,挂在墙上。这事一下时兴起来,找木匠做镜框。
一晃,要高中毕业,好像都有点半明半暗的惆怅,每个人都买了一个笔记本子,请同学写赠言,还要索一张相片,差不多都是一寸的,贴在当页。
也要和要好的同学合个影,那个照相师傅耐得细烦,要站在花前,就站在花前照,要在树下就在树下照,这种相片一般洗两寸。
接下来就要照合影了,老师坐在前排,校长坐中间。他们身前,半蹲着一排女生。身后站起一排人,再往后放一排板凳,板凳上站一排人。相机架好,照相师傅睁一只眼闭一眼看取景框,常常都是站得太散,没框进去,挤挤!他喊着。
这张已经发黄的合影夹在一本书里,前些天,我翻出来看,我记得他们在教室里的座位,可有一半人的名字在我嘴边像是脱口而出,终是没有叫出来。这让人着急,立刻打电话问一位老家的同学才弄明白。那时,我们清瘦,目光单纯,甚至羞怯,而这些,现在都没有了。
我有一张十二三岁的相片,棱角分明,双肩上补着补丁。那时我能砍柴了,从山上扛回家,费衣服,那时衣裳的肩,膝盖面儿,屁股总要补补丁。
这张照片是叔叔浓丹照的,他一直留着,前几年找出来给我说,是个纪念啊。我最开始弄文字,喜欢写悲剧,浓丹先生看了说,这么好的姑娘你把她写死一个,又写死一个,总得留一个给自个儿当媳妇吧?这话言犹在耳,他去年突然去世,已成绝响。
摘自作者微信公众号“南在南方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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