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一直是每个家庭里的重中之重,而掌管厨房的人,百分之九十九是家中的女人,所以母亲在我眼里,俨然就是“厨房女王”,虽然她的舞台并不止于厨房。
母亲常年都是“老黄牛式”的表情,疲惫,安静,超越美丑,无视疼痛,动作缓慢结实,她是瘦弱而有力的,仿佛全身上下都是铁做的骨肉。小时候,她让长幼不一的我们围坐同一盏灯下写作业,自己则躲在一旁,躲在我们漏出来的光线里飞针走线。她的手白天能拿起两倍于她身体重量的重物,晚上也能拿起细如发丝的绣花针。我12岁以前,一直穿她手工制作的布鞋,我长得不美,穿着一只彩蝶的带襻儿黑布鞋是全身上下唯一的看点,不管我走到哪里,总有妇女朝我脚上偷瞄。这样的艺术品母亲给每人每年要做两双,那时我们全家共7口人,也就是说,她一年得在“偷来的”光线里做出14件类似的艺术品。
母亲最大的天赋在于“统治”。表面上她深陷厨房,只问厨事,实际上样样“内政外交”都被她以吃的方式解决。例如,有人在外惹了事,她就整一桌饭菜,把人请到家里,推杯换盏间,一地鸡毛烟消云散。自家孩子起了内讧,去厨房找她评理,她随手从陶罐里夹起一块腌制好的生姜,一姜在口,宠辱皆忘。有人过生日,她把他 (她) 悄悄叫进厨房,塞给他(她) 一枚刚煮好的鸡蛋,当她面吃下去,那份“专宠”比生日歌还让人感动。只有父亲在外惹了事时,她才选择闭口不言,“无为而治”。
她在厨房里随时开课,教我们简明哲学:事情再急,不要耽误吃饭;教我们婚姻观:捉虾子螃蟹都要约个好伙伴;教我们是非观:身正影不歪。她爱在我们的书包里塞进一点炒豆子,不仅扛饿,还能跟同学分享,顺便教我们处事之道。
至于厨艺,于她而言更像是一种本能,虽然各家有各家的口味,难分伯仲,但她另有几样超越厨艺的本领,足以令她傲视群妇。其一是米酒,长大后我吃过很多种米酒,但没有一种能跟母亲酿制的米酒相提并论。其二是豆腐,母亲当年若要吃豆腐,得从黄豆开始,经过漫长而专业的制作,才能把干硬的黄豆变成立在砧板上兀自颤巍着冒着热气的豆腐,中间还不断产出各种附加物:豆渣、豆花。豆花洒白糖,是我们永远也吃不厭的美食。
可惜那时我们并不能领略制作过程的美妙,我们喜欢立等可取的美食,类似米酒和豆腐之类的食物,其制作过程实在令人厌烦,因为它会把厨房弄得像加工厂,会把我们的“厨房女王”置于高高在上的地位,无暇理会我们小小的诉求,它还会把我们的胃口高高吊起,又用粗陋的器物把我们和目标物远远隔开,迫使我们安于等待。
相比我的母亲,现在我也成为了别人母亲,那我又做了些什么呢?我不会做豆腐,不会酿米酒,不会做针线,我也没有我母亲的力气,就算有那把力气,力气也不值钱,不足以养活自己及全家。我来到超市,面对一块豆腐,甚至无从评判它的优劣,只能透过上面的文字去了解它,如果那些文字可靠的话。多少次我站在灶前束手无策,不得不向“下厨房App”求助,在App诞生以前,向百度求助,在百度诞生以前,拿起电话向远在千里之外的嫂嫂求助。更为极端的是,我又发现了新的武器--外卖,我可以数日不点火、不洗锅,数月不进粮油店。置身厨房已如此窘迫,更不可能在厨房里从事美食与美德兼具的教育事业了。
看来,我正在浪费新一代“厨房女王”候选人的名额,因为我身无长技,如同厨房白痴,断无“继位”的可能。我是如此依赖外界,便利店、加工和半加工食品、快递、以及学校和教育机构。我一心要把自己从家庭中拔出来,但拔出来后,我发现自己又有点向往母亲那样的生活。她把什么都握在手里,家人的胃,家人的心,她让我们离了她简直活不下去,直到她已经去世二十多年了,我依然能感觉到她的体温,能闻到她煮出的食物的味道。而我呢?有一次我出差,中途打电话回来,问孩子过得怎样,孩子却脱口而出:“我很好啊。”那一刻,我的感觉很复杂,我既希望孩子在那几天里过得很好,又希望孩子可怜巴巴地求我“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当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突然动了个念头。我去问孩子:“我算不算我们家里的‘厨房女王?”孩子哈哈大笑:“你?厨房女王?‘黑暗料理女王还差不多。”
那一刻,我的心真的“痛”了起来……
摘自《幸福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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