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藏听了几个关于边防军家属的故事。
一个故事是有关边防某团政治部主任黄白华的妻子的。边防某团驻守在察禺,那是麦克马洪线的一段,自然条件十分艰苦,交通极为不便,一条破旧的道路在极其危险的山间蜿蜒穿行,冬天大雪封山,天气转暖后又老是下雨,路其实是三天两头不能畅通的,即使是在正常情况下,也常有塌方、滑坡和泥石流一类的险情发生。
但那是通往察禺唯一的路,不管你是进察禺,还是从察禺出来,如果你不是鸟儿,就只能从那条路上通过。
团政治处主任黄白华驻守边境,好几年没有探过亲了。于是黄白华的妻子就请了探亲假,收拾好东西上路了。
在成都要买到飞往昌都的机票很难,一般的情况下得等上一个多星期。黄白华的妻子千辛万苦到了昌都,然后又等去察禺的车。好不容易上了去察禺的车,车颠颠簸簸地往察禺走,走一段路,停一下,走一段,停一下。黄白华的妻子抱着带给黄白华的家乡特产,被颠簸的车子不断地抛起来,又摔下去,五脏六腑都差点儿颠出来。黄白华的妻子那一刻想流泪,是为丈夫和丈夫的同伴,她想他们真是太难了,她想他总在电话里对自己笑着说,我喜欢察禺。他说喜欢是因为他已经适应了,那么,他和他的战友们要是到了氧气充足的内地呢?他们要是在内地的高速公路上行进呢?他们会不会反而感到不适应?
车子终于彻底地停下来了。不是到了察禺,察禺没到,是遇到了一场大风雪,路封住了,车子不能再往前开。司机无可奈何地对黄白华的妻子说,嫂子,不是我不送你,老天的事,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没法把车开上雪山,咱们还是回昌都吧,明年再约个好时候进来。
黄白华的妻子拉开车窗,看了看眼前的雪山。雪山美极了。她转过头来说:谢谢你了兄弟,你请回吧,我就在这儿下车,我自己往前走。司机大惊道:那怎么行?!你还要不要命了?!一旁有个探亲返队的战士见状说:嫂子,我本来打算等等,等路好走了再说,你一定要进去,我陪你。
他们走了足足十个小时,也许时间更长,谁知道呢?反正他们用光了所有的力气,已经走不动了,几乎就要躺在雪里睡了,并且永远不再起来,但他们终于走到了。
黄白华接到消息,说他的妻子趟着大雪山进来了。他丢下手上的事没命地朝雪山跑来。他看见了他们,看见了他的妻子和那个可爱的战士,他们在雪山脚下,是两个慢慢蠕动着的小黑点。他咧开嘴傻笑着,揩一把头上的汗,撩起两脚的雪粉朝他们奔去。
他跑近了,他站住了。
他像一个真正的傻瓜站在那里——那肯定是他的妻子,她一身雪粉,仰着乌紫色的臉儿,两只手探索着,远远地伸向前方,明亮的眼睛呆滞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害上了雪盲,什么也看不见了!
黄白华扑上来,紧紧地、紧紧地、害怕失掉了似的搂住了妻子。那个汉子,就那么站在雪山脚下,呜呜地哭出声来了。
雪山很美,所有见过了雪山的人都这么说。
另一个故事说的仍然是察禺的事,仍然是进察禺探亲的家属们的事。
这回不是一个,是二十几个,二十几个在内地的西藏军人家属,她们因为自己的丈夫要巴心巴肝地守着边境线,生生死死地守着边境线,不能按预定的那样回内地探亲,就索性约好了时间,一起结了伴进西藏来探亲。
因为没法一下子买到那么多飞往昌都的机票,也因为她们各自的家庭大都上有老,下有小,家境并不富裕,一番商量后,她们你搀我扶,叽叽喳喳,爬上了由成都开往昌都的长途汽车,踏上了漫长而危险的川藏线,在颠簸了一个星期后,风尘仆仆地到了昌都。
到昌都了,离丈夫近了,丈夫们也知道她们来了,两边都急切地想要早一点见面。包袱一丢下,脸来不及洗,女人们便争先恐后地涌进邮局打电话。电话一通,没说上两句体己话,就知道情况不妙--通往察禺的路,因为雨季造成的塌方,断掉了,不是断了一处,也不是断了两处,是断了好几处,车辆根本无法通行。等等吧,也许会修好的。男人在电话那一头安慰女人。男人毕竟是男人,是长年累月驻守在西藏的男人,山倾水竭的事见得太多了,知道这个时候应该安慰女人。谁知一个星期过去了,十天过去了,路仍没有通。路曾通过,没通两分钟,又断了。西藏这种地方,遇到了雨季,这是很正常的事,雨季路不断反倒没有道理。
女人们急了。女人们大老远地来,有的请了一个月假,有的请了两个月假,不管假请了多久,大家在成都集中时花去了一个星期,从川藏线进来又花去了一个星期,在昌都等路通又花去了十天,眼见一个月时间过去了,连丈夫的影子都没见着,还得从川藏线出去呢,还得从成都返回各自的家乡呢,女人总不能在昌都一直等下去,等到海枯石烂吧?女人们的丈夫从察禺打电话过来,说,要不,你们回去?你们回去,等明年,或者后年再来?
不!女人们喊。不!有女人咬牙切齿地抹开眼泪了。女人们抹泪的时候,情况再一次出现变化。变化缘于一位西藏军区副司令,他斩钉截铁地说,不能让女人们就这么离开!不能让她们的丈夫眼巴巴看着她们离开!就算通往察禺的路断得不可收拾了,断成盘古开天地前的样子,就算前往察禺的山全都塌下来,也要把女人们送进察禺,让她们见到她们的丈夫!
副司令下令:由昌都军分区组织最好的车辆和人员,送女人们进察禺;通知前往察禺路途中所有的部队和武装部,组织精干力量,在每一处断路的地方等着,女人们一到,就把她们背过去、抬过去、扛过去、架过去,再往前一站送,一站一站,一直送到察禺!
在滞留昌都十几天后,女人们再次上路了。
车艰难地往察禺开去,在第一个断路处,她们下车,由等在那里的部队和武装部组织的人员搀架着,攀过烂石,趟过泥浆,送往断路处的另一头等待着的车辆,再往下一个地方开去。就这样一程又一程,交通车——越野车——卡车——吉普车——拖拉机,在接近察禺的地方,一身泥水的女人们已经换成了牦牛和步行,她们朝察禺走去。察禺的丈夫们已经接到消息,在最后一个断路处等着了。
告诉我这个故事的人给我讲了最后的那个场面:当女人们出现时,男人们朝她们奔来,她们也朝自己的男人奔去,他们跑近了,紧紧地抱在一起,然后,二十几个内地女人和二十几个边境线上的男人,他们都哭了。
摘自《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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