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在呼伦贝尔草原上飞驰,一路上听的是《鸿雁》,是《天邊》,还有《蒙古人》。歌中唱得最多的就是故乡,北国的人仿佛只要看到茵茵草场就是看到了故乡。作为一直生活在南方的我而言,故乡应该是一座城镇,至少也会是一个村落,把一片辽阔的原野当作故乡,这个地域未免过于宽广了,我一时之间很难理解。
透过车窗,茫茫草原一直延展到视野的尽头,仿佛与天空汇于一线。模糊的界限之上,天空就像是一幢圆顶,将草原、湖水、牛羊和骏马都笼盖其中,甚至还包括浮在半空的云朵。见惯了南方的天高云淡,对于草原上仿佛触手可及的云朵,忽然觉得有些陌生。那仅凭肉眼就能分辨出的丝丝水汽,让云朵变得更为具象。轻风拂过,云朵也会偶尔翻转飘逸,但因为离得太近,完全看不出哪片像白衣、哪片像苍狗,只觉得惴惴的压在头顶,无法让你感叹世事无常,只会隐隐生出一种亘古也不会有改变的惊惧感来。春来放牧,冬至苦守,草原上的日子也似被这巨大的穹顶禁制住了,年复一年无法改变。这或许就是北国的人为何会喜欢烈马、喜欢雄鹰的缘由。他们会憧憬着策马扬鞭,奔驰到草原的深处,或者变成雄鹰,举首奋翼破碎苍穹,去看看他们没有见过的世界。
途经新巴尔虎左旗,传说“黄金家族”就诞生于此。孛儿只斤氏在这里生息繁衍、开枝散叶。铁木真应该就是在这里射出统一草原的第一支利箭。此后,蒙古铁骑挥舞着马刀,嘴里吼出含混不清的声调,往南、往西无往不利,终究冲破了千百年的禁制,得以看见草原之外的广袤世界。当他们踌躇满志地茫然四顾,却陡然发现,那里没有人拨弄三根弦的马蹄琴,却有人弹奏四根弦的琵琶;没有人祭拜长生天,却有人立雪于程门。这些对于“黄金家族”的子孙而言,既感到新奇无比,又因为无法理解而异常恐惧,所以伴随着大元的开疆扩土,不仅是无尽的征服也是无尽的摧毁。当陆秀夫最后再正一正朝服的衣冠,紧一紧背缚幼帝的白绸,纵身跳下船舷的时候。琵琶弦断,程门中传出的朗朗书声也终成绝响。
车子再往东行,草原上多出一些低矮的栅栏。这里毗邻原先叫做“捕鱼儿海”的贝尔湖,是呼伦贝尔草原上水草最为丰茂的地方,所以被保护起来不让随意放牧。但放眼望去,据说历年都会长至及膝的草场,却因为今年雨水确实太少的缘故,此时却只能稀疏地没过脚背。我走下车拈起一小撮土,苍白而又松散的土壤几乎与沙砾没有区别。斑驳的草场被刺目的阳光笼住一片萧索的意味。我忽然能够断定,应该就是在这里,脱古思帖木儿终究抵不过蓝玉的进击,带着他的大儿子天保奴望风而逃,被抛下的小儿子地保奴与一众妃子公主全都做了俘虏。当元妃走出蓝玉的大帐,最后再整一整凌乱的衣襟,试一试搭在树干上的绳套,终于踢开垫脚石块的时候,曾经骄傲的“黄金家族”也就此隐没在茫茫草原里,不再被人提及了。
从一无所有到倾覆所有,“黄金家族”只用了短短157年。从这里出发又回到这里,穹顶之下的草原依旧看不见白云苍狗,百年之间也来不及沧海桑田。只是在他们出发时,这里是急于突破的禁制,到了归来时,却又成了希求庇佑的屏障。只要在目光的尽头,大地和天空还能交汇在一起,天空还是一幢圆顶,草场如茵、湖水湛蓝、牛羊和骏马依旧我行我素地低头吃草,这一切亘古不变的冷漠大概就是他们心中的故乡,我渐渐明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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