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的村落都有一个公用磨房,南方多用水力,北方差不多都是麻烦驴子骡子,没驴没骡的,就是人力了。磨房的磨盘都大,磨东西快,要力气才行。
在我陕南老家,磨房少见,大多数石磨都在家里。相比磨房的磨盘,家里的磨盘小得多,架在磨凳上,看上去又沉着,又冷静。
小时祖母讲过一个故事,说是世上都是水,人都淹死了,除了一个哥一个妹,住在山头上。来了一个神仙婆婆,要他俩成婚,不生娃,他俩老了死了,世上就没人烟了呀。这不合规矩,自古没有兄妹成亲的嘛。神仙指着屋里的石磨说,这婚事就交给石磨吧,我们从山下朝下滚磨盘,要是它俩在山下还合在一起,你俩就成亲。于是,两扇磨盘一前一后从山滚了下去,结果在山下它们合在一起……
就成亲了,十月怀胎,结果生了一个长长的肉条条儿,怪吓人的,这时神仙婆婆来了,取了菜刀,把那个长肉条儿儿切萝卜丁一样的切,切了一百个肉丁丁儿。神仙婆婆喝一口水,哧的一口,这一百个肉丁丁忽然变成了一个娃娃,满地爬。
这是多惊喜的事情啊,我一直记得。
后来看希腊神话,里头有个神叫西西弗斯,每天推着巨石上山,晚上巨石滚下山,他天天重复这件事。顿觉无趣得很,两个磨盘从山上滚到山下合在一起,多有趣。不过,这个神也干过有意思的事情,他绑架了死神,想让人长生,不过后来,死神还在。
石磨得有好石匠来钻,要找一种叫麻子石的料,是花岗岩的一种,很硬。石匠的功夫,选石为第一,保證石体完整,没有裂纹。得选两块,一做上扇,一做下扇,然后钻成圆柱型。再有一个功夫就是打眼了,耐住性子,一点一点凿,一急常常会凿裂,前功尽弃。上扇三个眼,凿透一个做磨眼,底部凿一个眼,套住磨芯,另外一个眼儿有两种凿法,另说。下扇一个眼,用来安圆柱体的木磨芯,突出来,套在上扇上,这样就固定了。然后要凿磨膛,磨齿。粮食或者要粉碎的东西,从磨眼下到磨膛,因为转动,四散开来,磨齿来磨细,有点像人吃饭的动作。上下磨膛,非常像八卦的样子。
很多地方的手磨,上扇伸出一个马蹄,凿孔,按一个一尺来长的木棍就行了。我们那儿的磨盘是正圆的,它的孔凿在上扇的旁边,方孔,安一个长约半尺木头磨头,磨头上凿眼,套磨拐,磨拐像一个卧倒着的丁,只是“丁”的那一钩要直,又从楼上垂下一根绳儿系在“丁”的横和竖的接连处,叫磨系。人扶着磨拐来站在原地来推,一个人坐在旁边灌磨。
推磨不能太快,也不能填太多。要匀。太快太多有点像囫囵吞枣。磨粉,磨浆,都要这样。
推磨是个苦差事,枯燥得很,虽说俗话讲有钱能使鬼推磨,自然省事,只是不过,农家的石磨总得人来推。
我家的石磨不知推了几代人,反正祖母推了一辈子,母亲推了半辈子,逢年过节,家里有客,有肉不吃豆腐,问题是没肉,这豆腐得有。晌午泡了黄豆,夜半起来磨,好多时候睡梦里听着推磨的声音,吱呀吱呀,只是沉沉睡去,有一回穿起来衣裳起来帮母亲推磨,母亲要去祖母去睡,祖母淌了眼泪说,娃醒事了呢……
石磨后来母亲推不动了,我们都在外头,石麻就歇着了。有人来买,说是拉到城里摆在公园里头,母亲不肯,说这是个好家业呢,要是以后没电了,还能用嘛。这般,石磨一直在那儿。
每回回家看着它,都要摸它一把,依然粗糙,只是我心里柔软。它分明是个证人,陪过我祖母,和祖母之前的祖宗,可它一言不发,而那些亲人不见了。
有关石磨,我们那儿最有名的事情,一位盛年母亲,独自养大儿子,儿子订了亲要认六十个门户,这礼是个难题,可没难住她,一个人推了十天石磨,筛了,笸了,面粉白得晃眼,用碱洗了案板洗了擀杖,开始擀面,擀得差不多了,举起来看,像一张白纹纸,切面,细如丝,挂起来。她擀了十天面,晒成挂面。用红纸封了六十包,每包六斤,一时传为佳话。我记事时,她头发都白了。
许多时候,石磨的意义还不在于磨面磨浆,它的本身暗合天地,日月,夫妇,山川河流,故乡,等等。
这样说来有点沉重,录一首楚地的民歌结尾:郎在高山薅粟苗,姐在家中把火烧,磨子推,箩筛摇,冷水调,猪油包,灶里烧,脚踩门槛手叉腰,口里喊,手又招,喊我的情哥回来吃火烧,看我的火烧泡不泡?
明不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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