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良家,代指家良的女人。也可以理解为家良的家。家良的家,坐落在东大沟沿上。
我老家那个地方也怪呢,水塘不叫水塘,偏要叫沟。沟与渠,多为人工挖掘的。难道我们村里的两个蓄水大沟,都是人工挖掘的不成。若真是那样,就有点意思了,碗口大点的小村,筷子样长短的小街上,硬生生地挖出两个大水沟,以方便女人洗衣,男人挑水浇菜,孩子们夏日戏水、冬日滑冰玩,还是蛮智慧的。
家良家,紧挨大沟沿的东侧,院门面沟而开。她家房屋的东面,是生产队一家一户的菜地,前面也是菜地,唯有房子后面不是菜地。但房子后面是一条干枯的河床。平日里,行人、车辆皆可通行,可一到雨天,沟水暴涨,干枯的河床瞬间变得热闹起来,哗哗的流水,冲出沟塘,顺着家良家房后的水沟,一路狂奔,向东面盐河泻去。
家良家依水而居,提水浇菜倒也方便。只是四周没有人家,略显孤单。为此,村民多有闲话。原因,家良家是个寡妇。
我读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家良家的男人死了。
印象中,那是个炎热的午后,小村里的孩子与水牛们正在沟塘里戏水,两辆乌蒙蒙的大卡车,一前一后,鸣着喇叭,开进村来。
水塘里,读过几天书的孩子们,认出卡车门上的字,是“徐州煤矿”的车辆。瞬间,大家惊奇起来,尤其是卡车停在家良家门前后,沟塘里的孩子全都光溜溜地跑上岸来看热闹。
四十年前,小村里的孩子连摩托车、手扶拖拉机都没有见过,一下子开来两辆威威武武的大卡车,那是多大的景观、多好的景致呀!我们小孩子围着卡车打转转、看新奇,大人们却围在卡车周边抹眼泪,尤其是家良家的女人,她披头散发地高举着双臂,“噼噼叭叭”地拍着卡车上的棺材,高声呼喊:“家良,你到家啦,你下车呀,家良!”
?家良家那一声声揪心裂肺的哭喊,哭湿了很多人的眼睛,尤其是眼窝浅的女人们,几乎个个都跟着抹泪。
我们小孩子只知道看热闹,我们喜欢卡车上的花圈。
那些花圈上,有黄的、白的、紫的花朵,配着绿盈盈的花叶儿,跟真的花朵一样好看。时而,有风吹来,会有一两朵纸花从卡车上掉下来,我们小孩子便抢在手里玩耍。有的女孩子还把抢到的花朵拿回家想插在柴门上观赏,却被大人们拿着家什追打出来,且大声呵斥:“还不快给我扔了!”
显然,村里人忌讳花圈上的扎花不吉祥。
我们小孩子不明白,既然那花圈上的花朵不吉祥,为什么那两辆装着棺材和花圈的大卡车,停在家良家门前那么久。而且,车上的棺材和花圈始终不往下搬呢。
后来,听大人们说,家良家的长辈们正与矿上来的人谈条件。
家良家这边,要求“顶班”。而且是让家良家的小叔子领着嫂子和膝下不足三岁的小侄女一同到矿上去当工人。其用意,是想撮合小叔子做“填房”,借此机会,让他跟着嫂子一家吃上国库粮。当时,煤矿工人属于国家工作人员,每个月都有固定的工资和国家供给的大米、白面。这在那个吃饭、穿衣都很困难的年代里,是件了不得的美事。
但是,矿上来的人,拒不接受家良家这边所提的要求。矿上提出来,将一次性地给家良家补助一笔数目可观的抚恤金。对于矿上的说法,家良家这边,自然也不同意。
双方僵持不下的时候,家良家小院里可就热闹了。堂屋里坐着的家良家的长辈和矿上来的几个人吵吵闹闹,锅屋里坐着近门的婶子、大娘,陪着家良家哭哭啼啼。我们小孩子在院内、院外追打成趣地看热闹。到了晚间,家良家的院门口挂上了平时戏班子下乡演出时才挂的大汽灯,将半条街都照亮了,我们小孩子在汽灯底下捉蝼蛄、扑蚂蚱,好玩死了。
大约两天以后,矿上来的人实在耗不下去了,他们找到公社、大队的干部,与家良家的长辈们一起坐下来,总算把事情谈出点眉目来。矿上答应“顶班”,但是,要等到家良家三岁的小闺女长到18岁以后再到矿上去工作。这期间,家良家与她女儿,每月在家可以拿工资,其实就是生活补贴费。对于家良家小叔子“顶班”的事,矿上坚决不同意。
家良家这边,一看大势所趋,尤其是想到家良的尸骨还停在院门外,也不好硬僵持了。但此时,坐在小锅屋里的一帮婶子、大娘们,给家良家出主意,说她前段时间到家良那儿去探过亲,没准这阵子又怀上了家良的孩子。其目的,是想报户口时,多报一口人。
面对这个问题,矿上人觉得是节外生枝。但是,他们又没有理由驳斥,万一家良家真的怀有孩子呢?自然要算是家良的遗孤,理应给予考虑。但,矿上人对这个问题,还是多了一个心眼,他们追加了一个条件:家良家不能改嫁。
理由是,家良家如果改嫁,就是有夫之妇了,其生活来源,将由后来的男人承担,矿上将终止一切赡养义务。
这一条,似乎是针对家良家腹中是否真有遗孤而定的。
在矿上人看来,家良家有改嫁小叔子的迹象,如果限制了她改嫁,没准她腹中的胎儿也就不存在了。
但是,事实并非如此,转年春夏之交,家良家果然生下一個遗腹子。
有人说,那个男孩就是家良的;也有人说是家良家小叔子的。谁知道呢。后期,徐州那边派人来复查,我们小孩子在街口玩耍时还看到的。当天,家良家穿件花格衫,领着矿上来的人去大队会计家盖公章,他们并排在小街上行走时,家良家脸上虽然没有什么笑容,但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还是很迷人的。
那一年,家良家26岁。
之后,几十年,家良家为履行那张合同,真的没有再嫁他人。
摘自《金山》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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