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竹榻上,时近中午的阳光从槐树的缝隙间穿过,在他右边脸颊落定。父亲睡着了,像瘫痪前一场大酒带来的昏沉,也像破产后一餐闷酒带来的无奈。三年来,我总是不能唤醒他。无论是轻轻的一句“爸,醒醒”,亦或是配合着左手缓慢的轻拍,甚至如少年般顽劣地用镜子将阳光反射到他眼睑之上,我的父亲不能被唤醒。
所以一次次地,只有我在夜半惊醒,揉一揉发胀的眼眶,坐起身子,点一支烟,仿佛仍然在守灵之夜,安静地守护父亲留给我和人世最后的那一点点跳跃之光。我也是一个离经叛道的人,所以在父亲去世前几个月才两手空空、形单影只地回到故乡。守灵之夜,我在父亲枕畔借着如豆油灯长久地凝视他。回忆他不长的一生,便好似能揣摩与他同样拥有理想主义和人文情趣的我自己的终点。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中国社会开始进入转型期,父亲也从一个彻底的农民变身为乡镇企业的小领导,从此天南海北如鱼得水。但人们往往在环境巨变之下迷失方向,理想主义和人文情趣兼备的父亲更不例外。父亲有差旅途中读书的习惯,他总是在随身提箱里放上一两本书,大部分是金庸的武侠和类似席绢那样的通俗言情。这在九十年代初成为周边人们对父亲进行非议的谈资之一,并且这一习惯也确实成为父亲有外遇的催化剂,从此父亲成为传统道德的反面教材。在精神生活相对贫乏的年代,人们像陈堂证供般搬出父亲喜爱的金庸和席绢,为父亲进行了令其百口莫辩的道德审判。
我总忍不住假设:如果没有那个扭曲的时代,父亲又会走向何方?但正如弗罗斯特诗中所言“也许多少年后在某个地方,我将轻声叹息将往事回顾: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而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人生的无奈大多在于不能假设另一条路。而今,世俗纷乱,类似父亲犯下的诸多“罪行”早已被人们习惯性忽略。
但我始终不能忘记家庭离散后不多的几次与父亲的相见。我记得少年时独处那大雪的夜半,他在窗口轻轻喊醒了我,提着酒精炉、冬笋、腊肉和一瓶酒,对饮之后与我抵足而眠。我记得高考前某日他在教室后窗悄悄看过我,却没有露面,而是托老师将生活费转交给了我,而我在高考之后才知道,他那时已被“远方的异姓兄弟”骗得倾家荡产……
其实,父亲人生的某种象征意义也确实在姓氏之上有所体现。由于旧时家贫,我的祖父被过继到其姑父——一个老年仍未得子的江南乡绅家中,由于聪慧灵敏,祖父深得其姑父喜爱,视如己出,于是顺应时宜,姓氏也就追随了这位养父。当我父亲出生时,祖父的养父尚在人间,为报养育及教诲之恩,祖父让父亲的姓氏也随了其养父,所以直至今日,父亲的墓碑上依然是正楷的“徐”姓,而父亲却讓其儿子改回了宗族的本姓。家庭离散、四处漂泊、仗义疏财、倾家荡产、郁郁而终……这个宗族的“外人”,我的父亲,仿佛生而格格不入。
及至今年阴历的五月中,我将为父亲满孝三年,我也已决心在这片故土之上安身立命,但遗传自父亲血脉的理想主义和人文情趣,我想我会终生保有。陆游说“死去元知万事空”,谈论驾鹤西去的父亲其实也无甚可否。只是我仍然愿意在梦中看他安睡于槐树之下,仿佛世间本就是空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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