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外祖母家的房子已经老旧了,砖墙开始风化,转角处的线条已不甚垂直。我常想,“暮气沉沉”一词准是为外祖母家这样的庭院独创的。青砖灰瓦盖成的高楼,从四面围住灰色方砖铺好的天井,房屋整天难晒到阳光,即使偶然得到的一些明亮,又被紫檀木做的家具吮吸了。建造这样的家宅好像只是为了制造一片阴影,让自己在阴影中苍白地枯萎下去。
这时,来了云雀般的表姐,一切马上不同了。从窗外看,只要表姐站在窗里,那窗口就不再是一个黑洞,满窗亮着柔和的光。每一间屋子都苏醒了,像是有了一组复杂的神经,神经中枢就是表姐的卧室。
我的活动范围在西厢房,这儿本是大舅父的书房,有满架的线装书。有一天,我发现书桌上有一本很特别的书——白话文写成的长篇小说《棘心》,写女子对抗大家庭的专制。我看得废寝忘食。
两天后,我的书桌上出现了《沈从文自传》,这本书展现了一个广阔的世界,让我知道人可能有各种发展。
又过了几天,表姐交给我巴金的《家》,我恍然大悟:之前的那些书也都是她送来的。表姐对新文学作品涉猎甚广,我崇拜她的渊博。那天,我们谈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新文学。
此后,表姐借给我鲁迅的《野草》、茅盾的《子夜》以及郁达夫、赵景深等人的文集。
表姐提供的读物之中,有一本小说甚为奇特,它的作者非名家,讲的是一个复仇的故事。由于复仇是主人公人生中唯一的意义所在,他时时侦查敌人的举动,为了对付敌人而随时改变职业、嗜好、住所、朋友和生活习惯,完全失去了自己。他耗尽一生,终于得偿所愿,可最终变成了一个一事无成的老人,而且心性邪恶,气质鄙劣。
我梦想有一天当作家,昼夜钻研这不见天日的文章,神思恍惚。
有一天,在饭桌上,外祖母注視了我许久。“把这两个孩子隔开,七岁寝不同席,八岁食不同器。”然后表姐就像个仙女般转瞬失去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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