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到郊区去,有三四间平房,周围是那种“抬头可望山,出门即临河”的自然环境。我还要养一只奶羊,因为我身体一直不好,需要滋补。羊由村里的孩子们代为饲养,而我的小笔稿费就用以资助他们好好读书。
倘若有记者不怕路远前来采访,或是朋友特意来访,我也欢迎。不论刮风还是下雨,自当骑驴于三五里外恭候路边,一回家就喝一嗓子:“老婆,杀鸡!儿子,拿网去水塘网几条鱼来……”
自觉思考成熟了,某日晚饭后,我遂向家人和盘托出我的想法,不料首先遭到老母亲的反对。
我说:“妈,农村空气多好哇!”
老母亲说:“只要你戒了烟,家里的空气就挺好的。”
我说:“跟我去吧!咱们还要养头驴,还要配套驴车呢!”
老母亲一撇嘴:“我才不稀罕坐你的驴车呢!人家的儿女买汽车让老爸老妈坐着过瘾,你倒好,打算弄辆驴车对付我!你把我从一个市接到一个庄,现在又要把我从一个庄弄到一个村去,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我说:“妈,那您认为住哪儿才算住在北京了呢?你总不至于想住到天安门城楼上去吧?”
老母亲说:“除了天安门,就没有更能代表北京的地方了吗?比如‘燕莎。”
我说:“妈,您知道‘燕莎那儿的房价多贵吗?”她说:“我知道你买不起那儿的房子,所以也就只是想一下呗!怎么,不许?”我说:“妈,不是许不许的问题,而是……实事求是地说……您的思想怎么变成资产阶级的了?”
老母亲生气了,瞪着我说:“我看你才满脑袋资产阶级思想呢!你仗着自己有点儿稿费收入,还想要雇农民的孩子替你放羊。那头驴你自己有耐心养吗?还要有水塘养鱼!我问你,你一年吃得了几条鱼?我看你是资产阶级加地主……”
我的梦想受到老母亲严厉的批判,一时有点儿迷茫。愣了片刻,我望着儿子说:“那么,儿子你的意见呢?”
儿子干干脆脆地回答了两个字:“休想。”
我板起脸来训道:“我是你爸爸,我向你提出要求,你得服从!”
儿子说:“你不能干涉我的居住权,何况我一年后就该高考了!”
我说:“那就等你大学毕业后去!”
他说:“大学毕业后我不工作了?”
这个问题我还真没考虑过,儿子不去农村分明有正当理由,于是我说:“那你可要保证常到农村去看我!将来你结婚了,小两口一块去,就当是周末郊游。回来时,老爸还给你们带上些新鲜的蔬菜瓜果,当然都是自家种的……”
妻子这时插话了:
“哎,等一等,梁晓声同志,自家种的究竟是谁种的啊……”
我不理她,继续说服儿子:“亲爱的儿子呀,老爸还要给你们准备一些新鲜的鸡蛋、刚腌好的鸭蛋跟鹅蛋!还有鱼,都给你们刮了鳞,收拾得干干净净……”
儿子语气郑重地说:“我还不如直接下馆子,那多省事儿!”儿子说完,看也不看我,起身回房写作业去了。
我大为扫兴,长叹一声,沮丧地说:“那么,只有我们自己去了!”
妻子说:“哎哎哎,你那‘我们,除了你自己,还有谁?”
我说:“你呀!你不去,咱倆分居呀?”
妻子说:“你整天看书、写作,若是陪你去了,我干什么?替你洗衣服、做饭?”
我说:“那么点儿活还能累着你?”
妻子说:“累倒是累不着,但我其余的时间干什么?”
我再次发愣,这个问题也没考虑过。我吭哧了半天,嗫嚅着说:“你们都不去,我也是要去的!我请个人照顾我!”
“可以!我帮你物色个女人。你去农村,我和儿子,包括咱妈,心理上还获得解放了呢!是不,妈?”
老母亲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我抗议:“我在家又妨碍你们什么了?”
老母亲说:“你一开始写东西,我们就大声儿不敢出。你压迫了我们很久,自己不明白吗?”
我的脾气终于发作,冲妻子嚷道:“我才用不着你物色呢!我要找年轻的、模样儿讨人喜欢的、性子温顺的、善解人意的……”
妻子也嚷道:“妈,你听!”
老母亲威严地说:“他敢!”然后老母亲用手指戳我额头:“还反了你了!要去农村你就自己去,一切自力更生!”
哦,我美好的梦想就这样被妻子、儿子和老母亲联合起来彻底捣碎了!
此后我再也没在家里提过那个梦想。
摘自《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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