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四岁那年,“文化大革命”的风暴无情地席卷了我家。我知道,是因为我爹给“造反派”提意见惹的祸。我家被“造反派”抄得一无所有,连饭都吃不上了。我经不住挨饿的折磨,病倒了,浑身没劲,四肢无力,连炕都下不来了。
那天,离我家二里路远的四姑老娘来我家,她看见我病成这个样子,从兜里掏出了一把鋼镚子,有1分的、2分、5分的。她和我娘说:“这是六毛九分钱,俺刚卖了一斤鸡蛋,想买止痛散药的,俺不买啦,你给孩子剌块猪肉吃吧(那时猪肉七毛钱一斤),这孩子的身子太虚啦。”我娘说:“你年纪大啦,又有头疼病,还是你先买药吃吧。”四姑老娘把钱扔到炕上就走。娘说:“四姑,等会儿走。”娘出去搬了个凳子来,娘蹬着凳子,揭开贴在墙上的毛主席像,像后的墙上有一个洞,娘在洞里拿出一个红色条绒布面的眼镜盒,娘说:“这是俺五弟在天津给俺娘买的老花镜,俺娘临走(临终)前,把老花镜给了俺,俺的眼还没有花哩,用不着。四姑,你六十多岁的人啦,眼早就花啦,你拿走用吧,做针线活用得着。”四姑老娘问我娘:“一个老花镜,藏这么严实干嘛?”娘说:“这是俺娘留给俺的,俺要不藏好,就叫‘造反派给抄走啦。”四姑老娘说:“‘造反派比土匪还厉害哩!”我心想:四姑老娘可真够“反动”的。四姑老娘打开眼镜盒,拿出一个黑框圆镜片的眼睛,戴在眼上,看了看手,说:“俺戴着看得挺真。”这时我发现眼镜盒里有一张纸,拿过来一看,是一张发票,发票印有繁体字:《天津市工商業统一發票》,陳士陞同志台照,1954年3月22日,3130通心架水志,1付,105000元,2417灯芯合,1個5000元,合計110000元,大寫:拾壹万元。有一个大方印章:天津二區估衣街,寳明齋光學眼镜行,電话二四二一號。
我看不懂。
陈士升是我五舅的名字。四姑老娘拿走老花镜后,我好奇地问娘:“俺五舅哪弄来的那么多钱呀?老花镜怎么这么贵呀?”娘说:“那年头花的钱叫万元票,1万块钱,就是如今的1块钱。”
我娘用四姑老娘给的那几毛钱,买了一斤猪花油(连肠油)。又和邬大娘借了一升白面,娘把猪花油在热锅里炼出了油,娘用油渣儿和白菜,给我包了一碗饺子,真香啊!娘用猪花油又给我炒白菜,也很香,娘把讨饭要来的小块干粮,用猪花油在锅里煎一煎,又香又脆真好吃。
娘用那一斤猪花油给我做饭吃,我的病慢慢地好了起来。娘说:“你要记住,你四姑老娘的好哇,那可是她卖药的钱呀!”
一九七五年,我参加工作后,一次我回家休假,娘说:“你去看看你四姑老娘吧,她病啦。”我买了两袋奶粉,娘又把我回家捎来的两包点心让我也带上。
我看到四姑老娘躺在炕上,显得那么虚弱。我把准备给爹娘的二十块钱,给了她,她眼里含着泪花,从炕厨子里拿出一个眼镜盒,我一眼就认出是我娘给她的那个老花镜。她说:“景起,俺老啦,嘛活也干不了啦,老花镜用不着啦,你拿走给你娘戴去吧,她也五十多岁啦,眼早就花啦。”我接过了那个老花镜。
我娘戴着那个老花镜,为一家做针线活,一直到老,最后,娘把老花镜给了我。
现在,我戴着那个老花镜看书写作。每每戴老花镜时,我就会想起那贫穷岁月里的往事。
摘自作者新浪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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