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她寄一幅浆果小画,这种浆果是这里独有的,我想给她画一本花和浆果的图集。”这封信写于1935年7月20日。这些温柔美好的浆果小画出自苏联时代的一位父亲之手。这些可爱的浆果生长在哪里?是在俄罗斯西北部、芬兰以东很小的一块地方--索洛韦茨基劳改营。
这位父亲,阿列克谢·费奥多谢维奇·范根格安姆,是一位气象学家,也是一个给家人写温情信件的普通人,被判处10年劳改,流放到索洛韦茨基。
范根格安姆在孤独和不甘中熬完了余生。他被捕的时候,他亲爱的女儿、他眼里的“小星星”还不满4岁。母亲哄骗女儿说,爸爸到北极远征探险了,要去很久很久。
168封写给女儿的信
1934年1月8日,那晚雪落无声,在莫斯科大剧院,一场《萨特阔》的戏即将上演。他和妻子的约会成为两人的永别。他被同事出卖,再也回不到妻子瓦尔瓦拉的身边。事实证明,她经年的等待只是徒劳。她在流离失所之际,仍然携带着他的衣物,但那些衣物终成道具,找不到主人。
从此天涯隔绝。此后的漫漫岁月,他靠给家人写信取暖。他一共写了168封信。他的小女儿从那些夹在信中的小画里嗅着父亲的气息。为了教女儿算术,他制作了算术植物图集,一片、两片、三片、四片叶子,还有几何植物图集,五边形、正方形、圆形、椭圆形、螺线、三角形,对称的、不对称的。
“我抽时间给艾丽娅画了只驯鹿。”在1936年12月17日的信件里,范根格安姆平靜地写道。此时,他抵达仿若世界尽头的劳改营两年有余,他已经从没完没了种树与擦地板的劳役中解脱,有幸得到一个图书馆里的职位,每天的工作从8点到16点,然后,从17点到22点或23点。就是在这种“忙得连下一盘象棋的时间都没有”的状况下,他读法语版的《汤姆叔叔的小屋》,并且给小女儿画画。
多亏索洛韦茨基劳改营设立了图书馆,它如同暗黑丛林中的空地,使精神得以躲藏。范根格安姆在管理图书馆和大量打扫工作的间隙,给女儿画花和浆果的图集。数月里,他画了杏、越橘、葡萄、樱桃、树莓等一全套水果,还画了一个蘑菇系列。在终日绝望缠身的地方,画画这一行为显得尤为难能可贵。“那是我给你们的礼物,我亲爱的人儿。”他在给妻子的信中写道。
这真的是一份特殊的厚礼。他画了一只驯鹿。这只驯鹿在肮脏污浊中遗世独立。除了驯鹿,还有别的动物。“你收到第二只蓝狐狸了吗?”“你收到灰雀和瓦拉库茶的窝了吗?”“我的小猫一直很乖,我们是好朋友。”1937年9月19日,在他写的最后一封信中,他简直有点碎碎念了,不舍、惦念、无望尽在其中。他是否已经预感到不久之后的命运?
10月底,索洛韦茨基堡垒张贴了一张长长的名单,1000多个名字,他们被要求用两个小时的时间收拾微薄的行李,然后被送往丛林深处,送往人生的归途。“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从此不再有消息。”确切地说,从那一刻起的60年中,无人知晓这群人的下落。
轻逸和沉重并行
与那些画着花草、动物的信件平行的,是他怀着不死的心给当局写信。一封又一封,全都石沉大海。他憧憬着62岁出狱,畅想着历史还他清白。“我无法相信没有人关心真相。”他写道,“我从内心深处担心没有人关心真相。”
云,才是他的专长。他那研究云朵的头脑拒绝理解面临的复杂现状。在那座孤独的岛上,他甚至必须按时服用抗抑郁类的药物才不致崩溃。即将走到生命尽头之际,生活弃他而去。好在,他幸运地得到了一个小动物:一只猫。它温柔又淘气,在他肩头安静地睡觉,到吃饭时间知道挠他的绑腿,玩耍时会弄乱他的纸,脏爪子会弄脏他的桌子……一人一猫相互依恋。他在信中写道:“我的猫,用它的小脏爪,抚慰着我的悲伤。”
父亲离开时那个不到4岁的女儿,后来成了一位出色的钢琴家,她对父亲怀着永不停息的爱。她为了纪念父亲,为他出了一本封面是云的画册。画册中有一半是父亲给女儿的信件的复制品,信中有植物图集,有线条干净,天真、沉着的图画,用铅笔或水彩描绘。里面有北极光、海冰、黑狐狸、母鸡、西瓜、茶炊、飞机、船、猫、苍蝇、蜡烛、鸟……很美很温柔,它们并非只为取悦眼睛而存在,而是肩负着教育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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