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没多久就由母亲娘家人抚养。童年记忆中,外公是个忙人,外婆是根拐杖。一个永远忙碌,远远注目;一个握在手心,温和踏实。
外公七十出头就走了。他不是那种高大威武的汉子,但憨厚朴实、力大无比,做人做事干脆利落,乡里尊称李二爷。外婆姓王,出生于20世纪早期,本是城里一布商大亨的千金,后家道中落,加之战火纷飞,颠沛流离,辗转至洞庭湖,年幼便嫁到李家,与外公携手五十余年,生儿育女12个,最后仅存活六人。
外婆笃信佛教、与人为善,从不杀生。遇到打鸟掏蛋的顽皮孩子,她总拿出好吃的,哄着他们将鸟放生。有上门乞讨者,无论家里多穷,她也翻箱倒柜打发一点东西。一年四季家里总有满屋的人扯谈聊天,外婆总是乐呵呵地待客,无论芝麻豆子姜盐茶,还是瓜子花生红薯片,她总舍得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给客人吃。
外婆没上过学,但略通文字,能背《三字经》《增广贤文》等古文,会讲《封神榜》《岳飞传》《三国演义》等民间故事。她从小跟我念叨三句话:多读书,勤快点,有良心。小时候似懂非懂,长大后慢慢明白,外婆以一生的苦难与阅历告诉后辈,要自立自强、宽厚仁慈,有本事、走正道,不伤天害理,不颠倒黑白——这是做人的底线,也是人生的目标。
外婆喜欢劳动,凡事精益求精。犹记得,静谧的深夜,昏暗摇曳的豆油灯下,外婆不是在纳鞋底就是在织毛衣。我迷迷糊糊入睡,有时一觉醒来,她还在忙碌。我至今保存着外婆编织的毛衣、棉纳的鞋垫、做的蚊帐。这是外婆留给后人的传家宝,更是精神上的定海针。
外婆家教严格、性格耿直。有次我跟她去镇上走亲戚,那家桌上有个漂亮的铁盒子,里面装着饼干。我和几个小伙伴趁大人不在家,合力打开盒子,每人偷吃几块并恢复原状。他家大人回来后,把自家孩子训了一顿,顾及我是客人,没有批评我。第二天,这事被外婆知道了,她把我叫到无人的小巷子,拿起一把竹条狠狠抽打我的手心,这是我记忆中唯一一次体罚。她边打边流泪,说没教好我,细小偷针,长大会偷金,直到我认错才撒手。
她心痛地撫摸我手心的血痕,把我领到街上小店,小心翼翼地打开贴身的小布包,拣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给我买了两个白糖饺子。那是我童年记忆最深刻的一顿大餐,我边委屈抽泣边狼吞虎咽,一口气吃完两个饺子,连包装纸都舔破了。三十多年过去,如今每次看到摊点上的白糖饺子,就想起伤心的外婆,想起那顿体罚、那餐美食,更想起做人的尊严。
外婆一生勤勉,没有享福,只有辛劳。那时,我家祖孙三代蜗居两间半茅棚小屋,家里阴暗潮湿。我和外婆住的小间与厨房相通,被子衣裳都满是油烟味。外婆患有支气管炎,天一转凉,就会听到她剧烈地咳嗽,全身像扯风箱一样振动。
七岁那年,邻居家盖了砖瓦房,很宽敞气派。她领着我围着那房子看了好几遍,长叹一口气——唉,要是我们也能住上这么大的房子,该有多好啊。当时我吹牛,长大后一定要盖比这还大的房子,接外婆去享福,可惜,老天并没有给我这个报恩的机会。
后来,外婆和舅舅漂在异乡。1998年深秋,外婆因病去世,享年79岁。我牢记外婆的话,也读过一些书、做过一些事、帮过一些人,有了孩子、买了房子,天天能吃上饺子。可是外婆,您不在身边,房子饺子到哪里与您分享?如果真的在天有灵,您老人家一定看得见吧。
这些年,每次去异乡凭吊,都是一次祖孙之间的心灵感应。我知道,您在时刻提醒孙儿,不要忘本,也不必害怕,学会放下一些,记得坚守一些。无论身处何方,历经多少磨难,外婆的叮嘱言犹在耳:多读书,勤快点,有良心。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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