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丈夫从事诉讼类职业,他跟字打了一辈子交道。我女儿三毛跟她父亲一样,除了写字还是写字。
以前她写作,总是躲回自己的公寓里写。我这当妈妈的每天就得去送“牢饭”。她那铁门关得紧紧的,不肯开,我就只好把饭盒放在门口,凄然而去。有时第二天、第三天去,见以前的饭还放在外面,我急得用力拍门,只差没哭出来。
很多时候她不写书,可是她在“想怎么写书”。问她什么话,她就是用那种茫茫然的眼神来回应我。夜间她总是坐在房里发呆,灯也不开。
她旅行回来,生了一场病,肝功能变得很不好,突然又发痴了。我哀求她休息,她却在一个半月里写出了17篇文章,变成了完全不讲一句话的人。她不讲话叫人焦急,可是她文章里又都是对话。
等到她终于开“金口”了,却是在我身上找资料。什么上海的弄呀、舞厅呀、跑马场呀,法租界和英租界隔多远呀,梅兰芳在哪里唱戏呀……不厌其详地问个不休。我随便回答,她马上抓住我的错误。对于杜月笙那些人,她比我清楚。她甚至问我洞房花烛夜时是什么心情。
我真的不知道,好好一个人,为什么放弃人生乐趣,就钻到写字这种事情里去。她不能忍受朝九晚五的上班族生活,可是她那颠颠倒倒的生活不是比上班的人更苦?我叫她不要写了,她反问我:“那我用什么疗饥?”天晓得,她吃的饭都是我给她弄的。她总是胡乱找个理由来搪塞我。有时候她也叫“不写了,不写了”,这种话就如“狼来了!狼来了”,她不写,很不快乐,叫了一个星期,把门砰地一关,又去埋头写文章。
那年她肌腱发炎,背痛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还哭了一次。医生说:“从此不可伏案。”她说:“只有写字可以使我忘掉令人发狂的痛。”她一字一痛地写,一放下笔就躺下沉默不语,说:“痛得不能专心看书了,只有写,才可以分散我的苦。”那一个半月写的17篇文章,就是痛出来的成绩。
我的朋友们对我说:“你的女儿搬回来跟你们同住,好福气呀。”我当时恨不得讲出来--她根本是个“纸人”!纸人不讲话,纸人不睡觉,纸人食不知味,纸人的文章里,什么都看得到,就是看不见她的妈妈。我晓得,除非我飞到她的文章里也去变成纸,否则她看见的还只是我的“背影”。
摘自《我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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