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有两个父亲。一个是生父。一个是继父。
我生父叫袁一。本名是“袁梦华”,在离家从军的时候改名为“一”。他是四川眉山人。家里三兄弟,他是长子。
据母亲说,几个孩子里他最疼我。我只要半夜哭,一定是父亲起床抱着我在屋里走来走去哄我睡着。他有时候要赶东西,于是便把我放在腿上,一边工作一边抖着腿哄我入睡。后面又生了我弟,但是父亲对我依然很偏心。我上小学一年级,学校远足,母亲说他买了苹果给我带去吃。那个年代的苹果很贵,以一个穷军人的薪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事实上我并没有吃。我远足回来,母亲问我苹果味道好不好,我说不好吃,咬了一口就丢掉了。
我小的时候,他喜欢把我举起来骑在他肩头上。有时候还把我带到他工作的炮兵学校里去,他同事会说:“袁幺把女儿带来了。”不过我不记得了。记忆里,很少跟他说话。考试考坏了,他会训话,讲道理。我就一言不发地听着,看着他的嘴。他能讲很久。就盯着他的白牙齿。有一件事,也是母亲说的,我自己没有记忆。是我念小学的时候,其实大字不识几个,父亲写过八页长的信给我,让母亲念给我听。那信也并没有留着。
2
是开学日的第二天。我在教室里写试卷,老师喊我:“袁琼琼你出来一下。”我看见教务主任站在走廊上,他说:你赶快回家,你父亲去世了。
那是50年前的事。我记得的,就是我骑着车赶去医院。天很热,我像是被掏空了一般,机械地踩着脚踏车,觉得这一切非常不真实,觉得自己卖力地要赶到医院去,不过是去证实这一切是假的。果然,到了医院。我父亲不在。他是三天前因为心肌梗塞住院的,那三天里我天天去医院看护他。就在那个早上,我上学前还到病房去看过他。他躺床上,上半身是浅绿色氧气护罩,我凑过去,透过氧气罩的细格子看他,他瞄我一眼。
我到我早上去过的那间病房去找他。他不在。他住的是加护病房,单独一间,但是要通过一间大病房,里头许多人。一些空床,一些躺着病人。有些病人坐着,在喝汤。我从床与床之间经过,从病人与病人之间经过,看到这世界一切如常,没有任何变化。然后到了我父亲的房间,床铺得好好的。他不在,没有任何人在。所以我就离开,觉得奇异的安心。我没有看到我父亲。在我记忆里,与他的最后一面就是隔着氧气罩,他没表情,闷闷地看我一眼的样子。
关于我父亲的死,相关的都是别的。我们全家,跪在棺木前,我母亲痛哭,因此我们也痛哭。那棺木是米白色,薄薄的木板。很小。我父亲是很胖大的人,因此我就想他大概不在里面。
我每次跟人提及我生父的去世,都说:我很小的时候他就过世了。前阵子又讲到这件事时,对方问我:“多小?”我说15岁。这个人说:那也不小啦。我忽然醒悟到:我是我父亲最宠爱的孩子。而他往生之后,我大约有某些部分随他的身亡而停顿,因为父亲没有机会老去,我于是便不再长大。我把我自己留在他的死亡里陪伴他,一个永远幼小的自己。
3
后来母亲改嫁。我们有了继父。差不多是父亲过世一年之后。不过那个年代,对于寡妇再嫁的容许度很小。我母亲屡次哭回家,因为她改嫁,杂货店不卖东西给她。熟朋友也多数回避,就像她得了某种疫病。
许多年后母亲才提这件事。我父亲过世后,家中状况困窘。那时候我勉强算是成年,有人劝母亲把我嫁掉,弟弟送去上军校,再下头三个小的送育幼院。我成长的环境中,不乏这一类的例子。出主意的人大约也不是恶意,大家都这样做。几乎是穷且负债的家庭,唯一的生存之道。
那时候,琼瑶正当红。我每天最重要的事就是跑去公布栏看报纸上她的小说连载。我被男主角迷得晕头转向,看到年轻男人都觉得是可能的白马王子。完全不知道有人对我做了这样的盘算。如果母亲当真听从了他们的建议,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怎样。运气好的话,可能16岁做母亲,36岁做祖母,56岁做曾祖母……我很感激母亲做了另一种选择。
母亲说:“与其嫁掉小的,不如嫁掉老的。”她选择改嫁,有牺牲的成分。
我母亲是美人。父亲过世之后,事实上家里川流不息一大堆慰问者。整整“慰问”了一年。有父亲的同袍,以及同袍的同袍,以及父亲的上司,和上司的上司。以我现在的阅历和理解来看,不得不认为这帮子男人是来看漂亮小寡妇的。
成年之后,母亲会跟我聊一些当年事。她也明白这些人打的什么主意,应付之道是绝不单独与任何对象在一起。如果有人约她看电影(那年头的“娱乐”只有一种,就是看电影),她一定“顺便”找其他的“慰问者”一块去。因为老是“团体活动”,后来也就“门前车马稀”。幸亏这样,否则大约不可能认识我继父。
4
我继父叫孙书麟。河北小范人。继父瘦高个,非常严肃。我生父比母亲大10岁。但是继父比母亲要大20岁。娶母亲的时候,他已经50多,一般人通常不会在这个岁数上做出改变自己下半生的选择,但是继父居然做了。除了实在是喜欢我母亲,我想不出别的理由。
他过去结过婚,妻子留在大陆,唯一的独子则设法接到了台湾来。认识我母亲的时候,他已经退伍,和人合伙开瓦斯行。发不了财,但是衣食无虞。他的前半生至少有20年,一直过着独居生活。极少接触女人,更少接触孩子。现在回想,一群小鬼,和一个年轻的妻子,对于他的生活造成的改变大概跟龙卷风差不多。和母亲结婚的头一年,两个人极端不合。母亲因为是为了孩子嫁人的,所以护犊情深,跟我们相关的事都是禁忌,继父碰也不能碰。
老妈大约一开始就预设了“后父”(跟后母一样)一定会虐待孩子,因之,继父只要对于我们稍有微词,我妈立刻就“防御模式”大开。两个人成天吵架。5个孩子,从8岁到17岁,能够发生的状况是很多的。我老妈是美女,但是跟我继父吵架的时候,她可是十足的母老虎,继父口拙,母亲发飙的时候,他一言不发。如是多次,后来就被我母亲训练得非常明白,知道身为继父,是没有权利只有义务的。
5
我们与继父一直都非常疏离。一切事都透过母亲转达,和他的直接对话极少,就算他人在面前也一样。他是一个跟我们住在一起的陌生人。他从来不叱喝或指责我们,但是我们做了什么出色的事,他也不发表意见。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继父为我做了剪贴本,专门收集我在报刊上发表的文字。他从来不提。
一直觉得他不苟言笑,非常严肃。有他在场,室内温度似乎都要降三度。但是他晚年性格转柔软,变得有些像小孩子。最后十几年,我们开始习惯见面或离开时拥抱他。也可能是我们自己岁数也大了,开始觉得他亲切。他那时身形已经缩了,非常的瘦小。说话时抓着他的手,会觉得肌肤冷塑胶似的滑凉。
继父一直活到99岁。他终身维持着瘦长的身段,生活非常规律,按时起床,按时睡觉,按时三餐。这应该是他长寿的原因。家中用品最新的也有三十年历史,所有家具都是坏了修,修好了用。我们成年后,偶尔替他和母亲置点东西,他连包装都不开。母亲年纪也大了之后,时常埋怨跟他出门得一直走路,他不肯坐计程车,到哪里都走来走去。几乎每顿饭都自己做,他包水饺,自己做面条,或葱油饼。有一阵子,听母亲说,他每餐只吃白面条拌葱花跟醋。餐后一根香蕉。
他生活异常单纯,除了看电视就是看书看报。家里有张大桌子,上面堆满了剪贴本和剪报散张。他生前最后几年收集剪报,分门别类,按篇幅大小拼贴成整页。身后留下二十来本剪贴本,每本都仔细地做了封面,按内容取“书”名。他自己题字。
他不认识我父亲。但是非他所出的这五个孩子,他供养到成年,让我们都接受高等教育。小妹且出国拿了博士。他过世之后,我有时会想象:在另一个世界,会有一个胖胖的,浓眉毛大眼睛,满脸笑容的男人去见他,跟他说:“孙先生,你好,我是袁一。”然后这一胖一瘦的两个人会坐下来。继父会与我的生父谈话,告诉他我们是怎样长大的。
摘自《都市快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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