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家,有人要渡!”
艄公迟疑片刻,缓缓抬起头,低下,手中竹篙一点,船在波浪中漂向岸边。
来者少年,眉清目秀,着麻鞋短褐。少年心中好奇:听闻这黑水河乃千古第一天堑,凶险至极,悠悠万载未有人来,怎会有艄公?本抱着十死无生的念头,但既然有船家……
“年轻人,回去吧!”艄公开口,声音脆朗,似乎正年轻,竹篙点在岸边,将船与岸撑开三丈的距离。青色长衫随风猎猎作响,头上黑色的斗笠破破烂烂,遮住他的脸。
“那你为何摆渡?”
“摆渡?呵。”艄公轻笑,松开竹篙,船慢慢靠岸,“没有,我没想渡谁,也没几人来渡。”
“我想去彼岸。”
“你?你是谁?”艄公仍是挺着腰板,垂着头。
“小僧正明法。”少年双手合十,唱了声佛号。
“俗根未净,尘缘未了,怎可称僧?”
“情随欲起,欲随心生,我净得我心,斩得七情六欲,怎不为僧?师傅说黑水河另一侧是彼岸,上有五色彼岸花开,千年一寂,得之即可成佛。我欲成佛。”
“佛啊,倒不失为智,只是有些自私。”
正明法脸一下子涨红了,毕竟少年心性,开口辩解道:“胡说,我佛慈悲大爱无疆,你……”
“犯嗔戒了。”艄公悠悠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彼岸花我有一朵,赠予你罢。”不待回复,竹篙挑起舟蓬上的帘子,一提一抛,将一朵花挂在篙头,递向岸边的少年。
与其说是花,不如说是一团幽蓝色的火焰,摇曳的五个花瓣在风中明灭不定。
“你骗我!”少年一脸难以置信,后退几步,“彼岸花是五色的,这个只有蓝色!”
“你见过彼岸花吗?”
“没……没有。”
“既然没见过,又为何否认?其实你已经信了,不是吗?”
少年瞪大眼睛,摇着头,突然回神,冷不丁地问了句:“彼岸极乐?”
“炼狱。”
“啊……”少年一时哑口无言,旋即追问:“你怎么知道的,你见过?”
听此,艄公长叹一声,第一次抬起脸来,斗笠阴影下模糊不清,唯有那双眼深邃,深得像他背后那条黑水河,又陡然放出光彩,只见无数世界在其中生成湮灭,六道轮回在他眼睛中如走马灯一般转换。只是这一瞥,少年的眼角已淌下血泪。
艄公垂下眼睛:“你看到了?”
少年踉跄着步伐坐倒在地,“出家人不打诳语,师傅他怎会骗我?”
“他没有,因为这是你们的佛说的。”
“佛?怎么会?”
“他也没骗你,于他看来,确实是五彩,一教之主,自然能看破,五色是五大苦难,除佛外,谁也逃不开,因而他看什么都是五色的。不是得五色彼岸花成佛,而是成佛见五色彼岸花。”
少年愣住,许久不语。
“是不是又想问他为什么不明说?”少年下意识点点头,艄公又是一笑,“若悉数告之,你参何悟何?再者,佛乃无我,口口声声众生平等,却是俯瞰众生,一世红尘里挣扎着的生灵,你又见其解脱哪一个?佛修的是己,放下的是己,忘掉的是己,成佛的还是己,已经无欲无求,众生于他,岂有救难之理?”
艄公越说越激动,身后的黑水河随话语掀起百丈,重重地落下,却在接近船时消弭殆尽。
“我自生来菩提树下参禅念佛,清修十余载,你……告诉我,这些是谎言?”
“不,所谓就难众生,是劝众生像佛一样修己,人人成佛,世间自无苦难。”
少年缓缓站起:“所以皈依我佛便有了脱离苦海的方式,至于能否真正超脱,要斩得自我成佛。可不能明悟的人呢?”
艄公没有回答,手中竹篙点向河底,小舟破浪前行,似乎只有一瞬間,船已在岸边停靠。
暗红色的土壤上空无一物,艄公指了指岸边,少年迟疑片刻,轻轻落脚。
他似乎感受到了这片土地的脉动从他脚下飞速蔓延,一条条黑色的枝蔓无声地破土而出,眨眼间覆盖了整片土地。又一瞬,蓝色的火焰从茫茫的远方涌现,降落在黑色枝蔓上,轻轻跳动五次,化为成片的五色彼岸花海。
“苦难,尽数是苦难。岁月无常,人生几载弹指而过,不同的生活确是同样难舍、难离、难断。”船上艄公的话语响起,“彼岸花是历经苦难的众生残魂,待人来度或熬万载进入轮回。”
少年没有应声,轻轻跪倒在地,俯下身子,双手合十,对面前那朵彼岸花念经超度,一部经书毕,这朵彼岸花化为零星光点散入空中。花下小段黑色枝蔓褪成青绿色,上面密密麻麻的尖棘慢慢舒展为细长的叶片。
他仰起脸,看向飞舞的光点:“既然是苦难,那便可超度,佛不度,我来度!”
字字掷地有声,霎时乌云滚滚,一条银白色的闪电划破长空,雷声轰鸣。少年腾空而起,背后升起一轮金色的光晕。这金色光晕是踏入道境成佛的标志,金光威严,但渺远淡漠。少年轻轻抬手,刚才散入空中的彼岸花光点飞进光晕中,将细如尘埃的一点化为白色,似月光般皎洁柔和,虽然微不足道,却有与金光一较高下之势。这一抹皎洁,正是少年的道,不同于佛的道,待光晕全化为月白之日,正是少年成道之时。
少年面向艄公拜了下去:“正明法如来在此谢过先生相度。”
“先生?哈哈哈哈哈,好久没有听到这个称呼了!”
“正明法年少,不识先生真面目,多有得罪。只是,先生高深莫测,现在的我难以再窥见其他。”
“你初入道境,还看不穿这天地,且去罢,人间苦难更甚,还需要你。”
少年取下那段绿色枝蔓,拢在掌中,淡淡绿光从手中游走全身。再开手掌,枝蔓已不在。
“我从这黑水河畔将它带入人间,待众生脱离苦海,我便解脱这炼狱,所以这枝蔓,去留字意,名柳吧。”
“且去罢,炼狱日后自会有人来解脱,人间才是你该修行的地方。”艄公也不管岸上的正明法如来,竹篙一点,向河心漂去。
正明法如来面向艄公的背影,喃喃道:“度山度水,可度得己?”再一拜,起身悬浮在空中,步步生柳,从黑水河上空缓缓走向天地尽头。
感应到正明法如来离去,艄公不由得想起两千年前,大概这么久吧,时间太长已经记不清晰了,当时也有人想渡河,不过是个青年,剑眉星目,一袭白衣,拂尘在手,背负长剑,与懵懂的正明法如来不同,那青年颇有些道行。
“老人家,我欲渡河。”
“不……”
“您摆渡不……”
“我不老。”两个人相互打断对方的话。青年轻声一笑,“您倒是颇有趣呢。”
艄公摘下斗笠,俨然双十模样,五官端正,不苟言笑。
“听闻这片天地已万载有余,而这条河正是您为隔人间界与炼狱所引。”
“是我创的,却不是水。”
“嗯?”青年手掐剑诀,背上长剑锵然出鞘,飞入河水中,短短数息,剑身悲鸣,自行飞回。“这是……众生之苦?”青年有些愕然。
“我知道你为何而来。”
青年整整衣冠,盘膝而坐:“先生请讲。”
“仍有牵挂,仍有所侍,仍在歧途。”
“愿细闻。”
“以众生为棋,推演只是苍生;以自然为局,推演便是大道。万物皆有承负,借身外之物修行定沾染牵连,怎能超然?”
青年沉思,艄公亦不语。
悠悠百载而过,青年眉头紧锁:“先生,我仍不得解。”
“拂尘在你手中,长剑在你背上,它们于你何用?”
青年放下两样器物,突然闪过一丝明悟,正在这时艄公大喝一声:“可还要渡河观望以证道心?”
“不……不!”青年眼中迷茫一扫而空,“我欲超脱,却因此成执念束我千年。何须依托外物?道法自然,我自化身为道,我就是道!”
东方一道紫气飞来,分为几缕绕在青年身上。
青年稽首:“谢先生指点迷津。”却无人回复。抬眼黑水河风平浪静,那叶小舟了无踪迹。
青年洒脱一笑,挥挥衣袖,化为一道白光离去。
小舟又慢慢呈现,艄公望着青年远去,长叹一口气。
这场回忆不经意持续了万年。
艄公抬眼,面前两道人影。
“太上。”
“观世音。”
“见过圣人。”对面二人齐声道。
“仙人,菩萨,”艄公笑了,“不枉我度你们一番,太上,观世音,好好!哈哈哈!”
“昔时我们二人道行不够,感谢圣人提点,今助圣人踏入道境,脱离这里。”
艄公只是笑笑,摘下斗笠,迎上两人的目光。
当年的那个少年正明法如来,也就是现在的观世音菩萨,身后的光晕已经全部化为月白色,散发着淡淡的光辉。他抬起手,指尖点向艄公眉心。银白色的度化之光顺手指流入艄公身体,却是石沉大海未有一丝波澜。
“这……”观世音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我来。”太上,就是过去的那个青年,抬手一座幻境拢向艄公,仅仅三息,幻境如镜面崩碎。
“不要再费力了。”艄公止住二人,“我只是准圣,半步道境,却修为深厚,远超入道的你们,可知为什么?”
艄公第一次踏出一步,沉重的铁链声响起,伴着天地轰鸣,雷声滚滚,黑水河化为惊涛骇浪。定睛一看,青衫下是漆黑如墨的锁链将艄公与小舟连在一起。
“我第一個进入准圣之境,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化天下苦难为这黑水河,毕竟心系天下乃我们儒家入世准则。”
艄公仰起头,望着西方那几万年未变的血色大日道:“之所以不惧这黑水,是因为我和它合为一体了,这锁链,便是我初入修行的心愿。度我,便是度众生,众生之力,亦是我的修为。你们可知,这黑水河万年来见涨不见落,”艄公复看向两人,“我想,直至我身消道死,离不开这里。”
“那便放弃这守护的重担,和我一样走超脱之道。”太上急切地说。
“圣人度得我们,他岂会不懂。”菩萨双手合十,“先生大爱,小僧受教了。”
“没错,是我不想,这世间总有些事无人愿做,却需要有人承担,这事,我愿意。本以为这片天地永远不会有人来,还好有你们二人。”
“可这准道境接近无限的寿元……”太上又忍不住开口。
“呵,万年前你可是比正明法聪慧的,如今怎么像个孩子呢?”
“太上是在意先生的安危。”菩萨开口,“先生的心意我们已明,但这于您是一场劫,何不踏入道境再度众生呢?”
“我离开这儿,这些怨灵再无轮回机会,我……放不下这里啊!”许久,艄公长叹道,“我说服不了自己离开,我度得了你们,度得了众生,度不了我自己啊!”
二人持儒家礼一揖到底。
“去吧,回人间罢,这里有我,以后还会有地藏王来。”
二人不再多言,化为白光离去,似乎听到艄公歌声飘来:
“天地悠悠,苍生苟苟。太上以忘情,观世音众生。我度山河,我度喜忧;我度风月,我度爱仇。谁解我心上锁扣?谁懂我万载绸缪?愿此番红尘再无悲恸,愿这场轮回来去从容。且去罢,且去罢!这苦海无涯,我守!”
(臧彦瑭,胶州市第一高级中学,266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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