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我在看的时候做了笔记,我在想有哪些东西可以记录下来。因为我跟毛尖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类型,她看了很多烂电影,我是不愿意花时间在烂电影上的。我跟她比较的话,我这个人比较“自私”,对自己的时间比较在乎,这样的话就需要一个前提,你周围得有一帮懂电影的人,你才可以避免去看烂片。在上海就是毛尖,在北京是翟永明,我有时候不知道看什么电影就给他们两个人打电话。因为这两个人已经得到印证,他们每次给我推荐的电影我都不会失望,他们也知道我可能比较苛刻,如果推荐一般性的电影,看完之后我真的会觉得把时间浪费了。
一个是梦,一个是夜
说到哪些电影对我构成震撼,以及我的观影经历。我首先想从毛尖的书里面谈到的两个部分说起,一个是梦,一个是夜。
先说梦。电影从根本上来说就是布努埃尔当年说的“电影是一个伟大的梦幻”,它吸引我的并不是我从电影里面了解到了什么事情。不一定,因为很多电影我们看过十几遍照样看得下去。它是在帮我们做梦,它反映的欲望是我们自身的欲望。这个可以解释我童年时期跑了很多地方看电影,重复看了无数电影,上了大学以后也是如此。我是一个爱电影的人,后来因为教书,还要读书,时间太重要了,而且电影的量太大了,大到你不能不加选择,这时候我觉得有一些专家很重要,周围得有一些专家。所以我说电影是一个巨大的梦幻。
同时电影也是在晚上发生的事情,所以“夜”这个词我也很喜欢。我觉得一个人可能需要两种智慧,一种叫做白天的智慧,一种是晚上的智慧。龚自珍当年说:“经济文章磨白昼,幽光狂慧复中宵。”就是说你在半夜里想到的事跟白天是不一样的。电影有的时候会突然让你觉得很震动,会感觉到特别有意思。我记得毛尖当年给我推荐过一部电影,侯麦的《在莫德家的一夜》,我给学生在课堂上也放过这部电影,特别简单的一个片子,看完以后你会觉得好像还没有碰触到它,你还要再看一遍。
同样的经历也反映在我第一次接触小津安二郎的电影,就是《东京物语》。《东京物语》把我吓了一跳,看完以后我立刻又重看了一遍,因为看到结尾的时候发现没有看懂。当老人的儿媳妇跟他说,我这个人也是,只不过我更聪明一些,我跟他们都差不多。最后结尾出现这一幕的时候,我发现前面根本没有看懂,我把它当作一般的生活片来看了。又从头再看一遍,才发现美不胜收,所有的细节都变了,它的含义都变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发现有些电影是可以一看再看的,比如意大利导演费里尼的《卡比利亚之夜》我也看过无数遍。我是一个读书时喜欢重读的人,看电影也喜欢重看,不断地看我喜欢看的东西。好比一个东西吃过了,你觉得好吃,你就不吃了,一定要挑一个味道怪怪的再尝一尝。没必要,我觉得好吃的东西可以一吃再吃。
这可能是我跟毛尖不太一样的地方,但是我认为我们必须有毛尖这样的专家存在。她刚才讲的一个东西非常重要,什么样的人在今天值得信任?你会碰到一大堆意见,一个电影出来之后广而告之,所有人都告诉你这个电影好,你会本能地想到一点,这些话都不可信。这个时候你最好身边有一個专家在。专家有的时候面目可憎,有的时候口味非常偏狭,比如他光喜欢哲学电影,那就麻烦了,他没办法喜欢北岛。而毛尖是什么电影都喜欢,她的价值观里面有“左翼”的东西,也有“右翼”的东西,也有极其个人主义的东西,非常宽泛,什么电影她都能欣赏。
再有一个,她看的电影实在太多了。我在华东师大开过两三年的电影课,因为我是教写作的,但是写作课后来被取消了,说写作不重要,莫名其妙。像我这样教写作课的老师没饭吃了,他们说你到电影专业教电影吧,我就去教电影了。华东师大的电影专业不像电影学院培养专业人士,它是要搞市场、文化一类的东西。我也不管,我就开了一门课,叫作“伯格曼与欧洲电影”,介绍伯格曼、费里尼、安东尼奥尼这些人。慢慢地开始看这方面的东西,看的时候是20世纪80年代、90年代,特别大的烦恼是很多电影资料找不到。1996年我到瑞典去,马悦然先生送我很多伯格曼电影的录像带,那时候很难弄,都是原版的。第二件事情他说我安排你跟伯格曼见一面,当时我激动得不得了,但是这个机会错过了,因为中国作家们第二天要去另外一个鬼地方。所有作家都不愿意等我,我也不能一个人留在斯德哥尔摩,所以这导致我没有办法跟伯格曼见面,后来伯格曼过世了,永远见不到了,这是特别遗憾的事情。毛尖曾帮我从香港、台湾买了很多电影,她当时买的是录像带和VCD。当时毛尖在香港读书,我给她写信说你赶紧给我买一些电影,因为我要上课,我就把名字写给她。后来我到了北京以后,我跟毛尖接触的机会没有那么多了,我有的时候也不好意思专门打电话问她,最近有什么电影推荐,怕有点莫名其妙。
所以她这本书出版了,我有一个心愿,想看看在毛尖最近写的这本书里,她又看了哪些东西。我看完以后还是非常震惊的,这本书里的很多地方,因为它的兼融并包,都分析得非常透彻。她分析的不只是叙述的故事、整个电影的场景,不是这些东西,而是特别小的那些部分。我随手做了摘记,她这本书里有24部电影是我没有看过的,我都做了记号,打算回去看,因为她是值得信任的人。在今天这样的人非常宝贵。我刚才说她的趣味非常宽泛,她花那么多时间看电影,在其他方面也有非常大的兴趣,这样的人的意见很值得我们信赖,因此我觉得这是特别重要的一本书。
理解和发现伯格曼、安东尼奥尼
关于怎样理解和发现伯格曼、安东尼奥尼这个问题,我想说,一方面是伯格曼他们这批人都同属于现代主义的艺术家,包括电影、绘画、小说都是相通的。我们刚开始创作的时候,写小说的时候,接受的全是现代主义的影响。那时候你要看一个懂的东西是会被人笑话的,一定要去看那些不懂的东西。读小说也是这样,一般大家都不屑于谈论能读懂的小说,一定是谈论那些读不懂的小说,在读不懂的小说方面花了太多的力气。当然说句老实话,我们所谓读不懂的书,那些书其实很简单,你只要硬着头皮读一段时间,其实很容易就懂了,然后慢慢地有了这方面的积累。在电影、音乐等方面也是一样的,它是那个时代特有的一种现代主义盛行的氛围,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方面。
第二方面,我在1986年、1987年的时候开始写小说,发表了一些作品以后开始慢慢地跟一帮导演交往,包括张艺谋他们这些人,还有北京电影学院,包括夏钢他们这些人。我会到北京电影资料馆,就是小西天那里去看录像带,那种东西不是电影,而是特别好的、质量非常高的录像。有的时候也会放胶片,放胶片的时候可能人多一些。我记得当时看的第一部伯格曼的电影是《呼喊与细雨》,1972年拍摄的彩色电影。看完之后觉得特别精彩,那个画面突然暗下去,一句话没有,一张脸浮现出来,然后那张脸迅速变红,银幕上模糊一片全是红色,然后那个红色又开始淡下去,浮现出来的又是一张脸,这时候造成场景的切换、人物的切换。当时觉得竟然还有人用特别“笨”的、话剧舞台的方法拍电影。那时候你看《毕业生》,看美国电影,你会发现伯格曼电影里面有特别简单的技术,就像小津安二郎所谓的固定机位,机位架在那里,人走来走去,他不会搞那些复杂的技巧。伯格曼也是如此,伯格曼的电影有话剧舞台的魅力,极其简单。我看《呼喊与细雨》时被震惊了,然后开始不断地搜罗他的片子看。后来在华东师大上课,开始讲伯格曼,跟导演们接触,跟搞电影的人接触,也使得我比较早地看了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这个恐怕也是一个原因。
好电影有毒,好文学有毒
关于黑帮片,我同意毛尖的观点。我看她书里面关于黑帮、欲望、邪恶这些部分说得特别多,我把这些东西放在“夜”里面,在夜晚之下这些东西都浮现出来。电影确实如此,小说也完全一样。你看现代小说,很少有现代小说把真善美作为主题来描写的,全是写恶的,甚至为恶这个事情加以阐释,从陀思妥耶夫斯基到加缪、卡夫卡,所有的人都是对恶进行分析。
这当中有一个问题是,这个“恶”到底是什么。我们不要简单地从道德或者非道德、善恶是非的角度来讨论。人在我看来有两个部分,所有人都一样,我们身上有上帝的一面,也有恶魔的一面。在我们日常生活中到处都可以看到邪恶的东西,其实这些东西也在我们心里,每个人都有。
每个人身上都有这两个方面,歌德早就说过这一点。有的时候这些东西会撕裂我们,它需要有一个恰当的呈现方式。一个方面倾向于保存这个自我,你做的所有努力都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让自己过得好像比别人更好,更有优越感,更有虚荣心,所以人有很强大的一面。当然这样做的话他会有很多的恶浮现出来,会不择手段。
但是这不是人的唯一的基本存在,人还有另外一面。你看黑帮电影或者小说里面有很多这样的描述,有些特别坏的人,十恶不赦,但在某些特殊的环境里面会做出极其高尚的举动。也就是说任何一个人都有做出高尚举动的可能。人同时也是利他的,也是爱别人的,是愿意为别人牺牲自己的。我们知道今天有国家的形式,有社会,国家也在这两者之间。一方面我们要保存自己,一方面我们要在不同的国家文明、不同的东西之间帮助别人,有一种利他的东西。如果你这个利他的东西太多,你老去爱别人,你很快就会被灭掉。反过来说,如果一个人老是想要保存自己,最后你就会变成一块石头,没有任何向外延展、实现你所有的可能。
所以电影和文学,在某种意义上我认为它们都有某种毒素。没有好的文学和电影说是没有毒的,它们一定有一些东西是属于黑暗的部分。因為这个部分就在我们日常生活里面,就在我们心里面,这个东西没有必要回避。电影也好,小说也好,无非是一种代偿的形式,让我们来思考这些问题。毛尖刚才说得很好,有的时候它是一种释放,你了解这些东西之后,你会突然非常放心,你会觉得自己很正常。否则的话这些欲望在你的体内,这些邪恶在你的体内,它没有办法跟基本的人性联系在一起,也没有办法解释自身。电影和文学最大的功能是帮助我们解释自己,解释自己的生存。
所以我说一个真正懂小说、懂电影的人是不太会或者较少地会出精神上的低级困惑。当然不是说你懂文学就不会得精神病,不是这个意思,而是你会超越非常非常多的那种烦恼。因为文学也好,电影也好,帮助我们解释了我们自己以及我们周遭的生活,这个东西非常重要。所以我觉得电影和小说如果变得非常狭窄,变得高大上了,它的生命就彻底完结了,最终扼杀了电影和小说,因为从电影、文学诞生开始就是这样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里面的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他杀害了两个人,你在读书的途中一定会喜欢上这个人,你一定不希望他被判死刑,一定会希望他获得拯救。这个人最后被流放到西伯利亚,他一定会获得拯救,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震动我们心灵的对人自身处境的思考。
正义感和趣味兼具的毛尖
从1988年跟毛尖认识一直到今天,我对毛尖还是比较了解的。我刚才讲到对她的信任,这当中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是,我不知道毛尖怎么评价自己。最近这几年我碰到她,发现她满嘴“脏”话,说老实话有的时候我有点不太适应。但是在我的理解当中,我觉得毛尖是一个充满正义感的人,大家从这本书里也可以感受到。通常人都不能兼美,有的时候你有正义感可能没有趣味,可能你有趣味但是需要你严肃的时候又不够严肃。毛尖这两个部分都有,有的时候她会为某种价值辩护,当她为这种价值辩护的时候她不遗余力,非常认真,她会跟你叫真。但有的时候她特别宽泛,什么电影都能看。这一点上我跟毛尖特别像,科恩兄弟的所有电影我都看过,有些电影看过好几遍,你说科恩兄弟的电影有多少深刻的内容?也不见得,除了早期有一些片子确实不错,但它就是好看,他就是智商比你高,搞出来的东西特别另类,你永远会考虑这个故事背后还藏着一点东西,你会有一种跟他默默交流的喜悦。包括希区柯克也是我特别崇拜的人,《惊魂记》百看不厌,这种都是不可多得的。所以我觉得毛尖这两方面都有,特别难得。
这本书特别重要的是,她确实用了非常特殊的写法。她的写法是这样的,她会按照某一个主题,比如列车长、信号员,把一些她觉得非常重要的东西放进去,她先设置一个结构,然后把她认为很重要的作品放进去。在整个构架的过程中还有一些东西特别重要,比如随便发出来的议论,也有东拉西扯,这些部分大家在看书的时候也不要轻易放过。有的时候她会附带着提一提跟主题不相关的另外一些电影,这些地方也非常重要,她会呈现出知识的广博以及电影史的脉络,她会把电影史特殊的节点拉进来,这个写法特别引人入胜。
我印象非常深的是里面提到日本的一些影视作品,有一个作品是讲奇数和偶数,太奇妙了。我想毛尖能够把这样一些东西找出来,是特别有意思的。她不分电视、电影、港台片、狗血的东西,都有,这个太难得了。因为电影文化是无限开阔的,我个人的看法,今天这个世界上,尤其在中国的环境之下,好的观众和好的读者永远比好的导演和好的小说家重要,因为你没有好的观众不可能出现好的作品。大家对中国电影不满意,我觉得是中国的观众水平在下降。我说的是主体观众,他们太容易被资本控制,没有办法深思熟虑,没有办法建立关于电影史或者对电影的直觉,文学作品也一样。所以这个方面我们需要慢慢地积累,也需要我们把视野开阔。
我当然也不是说完全同意毛尖的看法,这本书里也有我不太同意的部分。比如她对香港电影评价太高,我到今天为止也没有觉得那些片子好到那种程度。但是我对毛尖写的东西充分理解,因为她在成长过程中刚好是从香港电影进入的。我在年轻的时候看《甲午风云》,今天看仍然热血澎湃。我儿子小的时候,到暑假会看一些爱国主义电影,我也跟着重新看《甲午风云》,仍然很激动。你说它好到什么程度吗?不见得,但是它就是你特殊的成长阶段,比如毛尖对张国荣、周润发的态度。因为形成了特殊的文化,而他们在成长过程中是受这个文化哺育的。总的来说这本书是我印象非常深入的一本书。
重要的东西藏在日常
《东京物语》跟詹姆斯·乔伊斯的《死者》这部小说非常像。你一开始读的时候以为写的是一个家庭宴会,觉得每个人都在发表意见,在唱歌,可是当这个小说走到最后,三分之二过去的时候,你会突然发现这个不对,这时候作家给你下命令说你重看一遍,前面根本不是那个意思。当死掉的那个初恋的人出现,就是他老婆的那个情人出现的时候,你突然发现小说整个扭过来了。你重新看,发现第一遍看的完全不对,所有人都是飘着的。
《东京物语》中的母亲死了以后,儿子、女儿都回来了,原节子演的儿媳妇也回来了,之后大家都走了,只有这个儿媳妇留下来多待了几天。父亲到花园里弄什么花去了,整个镜头里面就是两个人,一个是原节子演的儿媳妇,一个是小女儿。小女儿眼睛里含着泪花,说你不是亲生的骨肉,但你表现得对我爸爸妈妈那么好。他们有事都走了,妈妈死了以后马上人走茶凉都跑了。父亲这时候把母亲的一块表作为礼物送给她,表现父亲对儿媳妇的看中。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走了,两个儿子都走了,大女儿也走了。这时候出现两人的对话,对话当中小女孩说,亲骨肉都不行,表现出非常大的钦佩。这个故事这样讲很清楚,但问题是突然镜头打给原节子,她说我跟他们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区别,你现在认为我好,只不过是因为我比他们更狡猾。当时中文翻译就是“我是一个狡猾的人”,就是更狡猾。
这时候我觉得很奇怪,什么地方可以看出这个人的狡猾呢?我回头重新看这些片断,这两个老头老太太最后无家可归,他们不能去二儿子那儿,二儿子战死了,儿媳妇跟他们关系很远;他们不能住在单身宿舍里面,他们有女儿,有儿子,儿子是很有名的社区儿科大夫。这时候你不能再去麻烦儿子已经死掉的跟你没有关系的儿媳妇。这老两口又上了门,这种情况下儿媳妇完全没有办法拒绝,家里还没有东西,还到邻居家去借。整个场面拍得漂亮至极,重看的时候你会看到无数的奥妙,就是人的奥妙。
回过头来重新发现小津安二郎的主题,就是人世间最重要的东西是藏在日常里面的,就是《红楼梦》里面写的那个,就是那个最薄薄的东西,它藏着所有人生的奥妙,这是特别了不起的。
接下来电影有一个镜头,第一次看的时候我就流泪了。原节子走的时候这个小女孩正在上课,火车进山洞,一声长叫。在这之前出现了儿童合唱,这个声音出来特别抒情。对这个小妹妹来说,她必须来建立某种价值,这个世界上有好人,有真情,可是对原节子来说这些都不存在。你回过头来看,发现儿子跟女儿都是有道理的,他们并没有做错。当他们跟父母相处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父母大老远来了,我要工作,我总不见得把工作丢掉来伺候你,这是现代社会没有办法的事情,所以里面包含巨大的悲凉,这种悲凉是小津安二郎最关心的东西,我把它看成是东方意义上存在主义的一种描述,你重新看这个电影,会得到更多的东西。我是从这个角度来理解的。
两种不同的电影拍摄方法
有一种电影或者小说是读者能猜到主题,让观众产生一种情绪,我把它称之为作者在算计观众,聪明的读者能感觉到被算计。另外有一种作品,可能让读者感觉到这个人不得不这么做,作品中的人物一定会这么做,他一定会产生这种感情,感觉不是被算计,而是写得非常真实。
如何创作出后一种电影,这个实际上跟导演、作家的类型有关,当然跟文学艺术的观念也有关。第一种是要全部控制的,导演控制观众,所有效果都是他预计的。这个东西在这个地方会出现这个效果,观众会觉得很震撼,他会悲伤,能不能达到这个效果。导演会坐在沙发上看着监视器,一大堆人在旁边张罗,他看这个镜头不对就重来。他说“重来”的时候本能地开始抽烟,演员开始重新拍,很累的。导演一定要达到那个效果,就是我要的感觉是什么。这是一种拍法。
还有一种拍法,比如希腊导演安哲罗普洛斯的《雾中风景》,我也看过至少七八遍。我在清华给学生开过电影课,每次学生讨论《雾中风景》的时候都能讨论出新东西来。这个片子是可以无穷解释的,它只不过有一个大致的情绪性,包括《永恒的一日》也是如此。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观念类型,但是安哲罗普洛斯也没有走到让你看不懂,比如没有走到伯格曼的方向。他整个还是包裹进来的,整个叙事还是有一个节奏可以让你抓住的,你还可以有所攀附,这样的话不至于感到恐惧。有些电影最后没有东西可以抓住,就把你抛掉了。
这两者之间是什么关系?怎么才能做到第二种?这当中有一种文学或者艺术中非常重要的东西,也是最高级的。中国人过去讲,你控制到极端的时候,反而感觉到一种自由。自由是文学和艺术中最高级的东西,如果一个好东西太刻意的话还是第二流的,好东西一定是自然的东西,一定是你不控制它。就像写毛笔字也是这样,不能说你的工夫达到一定阶段,每天写出来的字就都好,不一定,有的时候突然很好,因为你感觉得到。写小说也是一样,控制和反控制之间的关系需要你慢慢来,不光是思考,还需要有很多实践的过程,你慢慢就会琢磨到,具体我也说不清楚。
在发展变化中看到禁忌电影
我记得第一次看禁忌电影,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上海作家协会组织了一帮作家跑到一个地方看电影,看的时候索然无味,我不知道为什么把这么一帮人集中起来看一部电影,讲美国女子监狱犯罪什么乱七八糟的,非常枯燥,没法看,看得人昏昏欲睡。但是当片子演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出现一个长达几分钟的全裸的镜头,就是你刚才说的这种东西。这在电影院里是不允许放的。全是正面的,那个时候大家全部醒过来,然后大家开始看这个片断,这个片断可能有七八分钟或者十分钟,看完以后我发现有好几个人走了,说后面没有了,后面沒有了。为什么会禁呢?这个东西肯定是很多人想看,它会导致某种的后果。
我的解释是这样的,我们每个人都有理性的一面,也有非理性的一面。我不是说感性的一面,我说非理性的一面。我们为什么有理性的一面?很多东西我们不能随意说,比如说可开禁,在美国很多片子是严格分级的。这当中理性的东西是为了对自身的安全也好,各种方面也好的一个考虑。比如我们知道有很多禁忌,有些禁忌至今没有突破,同性恋突破了,但是有些东西还是没有突破。这个东西都是处在历史文化的发展过程中的,你需要不断地对文化进行反思。比如今天在欧洲出现适当的裸体镜头大家都能接受,没有问题,轻度的、不是特别厉害的,包括犯罪各方面都没有问题。这涉及整个社会的道德、理性,包括我们刚才讲那么多黑暗的、非理性的东西,都处在往前演进的发展过程中,随着这个过程的进展会发生非常多的变化。
格非:作家,清华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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