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腊月里,我迎着朔风走在上海街头,走进一条闹中取静的弄堂。登门入室,我仿佛置身于春日之中:桌上的一盆水仙葱绿可爱,墙角的一盆腊梅绽放着鲜艳的黄花,明亮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画案上,一位年逾古稀的老画家正在挥毫作画。
他,《三毛流浪记》的作者张乐平。照理,孩子们应当称他为“张乐平爷爷”,不过,也许由于他笔下的三毛给孩子们的印象太深,以致不少孩子竟称他为“三毛爷爷”!
张乐平已是皓首银发了。我细细观看了他的头发,说道:“你的白发,大约占了十分之二。”他摇头说:“不,不,占了五分之四!今年,我73了,老喽!你看,我见到周总理的时候,多年轻……”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到墙上端端正正地挂着一张周恩来和他握手的照片。老人深情地说:“那是我一生难忘的日子,难忘的纪念。”“张老,三毛今年几岁?”我这么问道。
“三毛?他生于1935年11月——我画的第一幅三毛漫画,是那时候发表的。”老人随口就答出来了。
“这么说,三毛已经48岁了!”
“不,不,在我的笔下,三毛永远是孩子,他永远年轻!”张乐平告诉我,《三毛流浪记》在粉碎“四人帮”之后大量重印,已发行了二百多万册。1987年,发行量在1000万份以上的《中国少年报》连载《三毛流浪记》,在小读者中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连载期间,张乐平收到全国各地小朋友的来信。小读者们说,从《三毛流浪记》中知道了少年儿童在旧中国的苦难生活,懂得了今天美好的生活来之不易。张乐平还很高兴地说,他应邀访问了日本,才知道三毛也已经成了日本少年儿童的好朋友。
日本举办了“三毛流浪记画展”。张乐平走进展览馆,吃了一惊,咦,我的手稿,怎么会在这儿。后来仔细一看,才明白那是日本友人把中国出版的《三毛流浪记》,用“放大复印机”复印,制成了酷似原稿的大幅画面,举办了展览会。他很感谢日本友人对三毛的深情厚谊。
张乐平双颊红润,我以为这是健康的象征。他摇摇头说,这是高血压的象征!他很风趣地说,心脏不大好,有时候血管里会闹“交通阻塞”。他走到床头,打开一个柜子给我看,嗬,放满各式各样的药瓶。他还拿起手杖给我看,那是一根雕着龙头的“艺术手杖”。他说,老了,如今外出,要拄手杖了。
不过,他感到深为高兴的是,最近手不发抖了,能够自如地运笔画画。原来,一位朋友劝他每天甩手1000次,他坚持了几个月,明显奏效,手变得灵活了。张乐平告诉我,如今他每个月作几十幅画,有时还亲笔给小读者写回信。不过,上了年纪,记性差了,他说,身边常带着小本子,一有巧妙的构思,赶紧记下来。现在,老人在为《儿童时代》画《三毛新传》。老人已经光荣入党。他说,要活到老,画到老,为三亿少年儿童画一辈子三毛!
他还告诉我,《小朋友》杂志的封三,本来是他的“世袭领地”,一直由三毛占领。如今,他不愿一人独占,“让出地盘”,让给新人新作。他说,不这样做,老让我“独霸”,新人怎么能上得来呢?老人这种“让贤”精神,确实可贵。
1988年中秋节,我家多了一位远客——从美国费城归来观光的马思聪次女马瑞雪。一早,我到她在上海下榻的陈家去接她。在闲聊中我说起:“张乐平家就在咫尺之内。”
“是吗?!”她双眼射出惊喜的目光,“我从小就看《三毛流浪记》,如果你能带我见他一面,真是三生有幸!”
“我先去看一下。”说罢,我前往相距百把米的张家。进了屋,张师母对我说:“你呀,来得正巧!乐平在医院里住了一年多,今天是中秋节,大夫特许他回家一天,吃过晚饭就得返回医院。刚才,儿子、儿媳去接他了,再过半个小时,他就回了!”
于是,我回到陈家。马瑞雪一听说果真可以见到张乐平,高兴得直拍手。
当我陪着马瑞雪来到张家,张乐平刚刚回来。这位“三毛爷爷”气色不错,只是步履蹒跚,行动显得迟缓。他跟马瑞雪聊起当年听马思聪音乐会的印象,又谈起了台湾地区女作家三毛。张乐平说:“台湾的三毛给我来信,说明年春天要到上海来看我!”
“我捷足先登了。”马瑞雪笑道,“11月下旬,台湾地区要举行由我作词、父亲作曲的歌剧《热碧亚》首演式,我要和母亲、弟弟一起从美国飞往台湾。我一定告诉三毛,我在上海已经见到‘三毛爷爷啦!”
马瑞雪笑罢,轻声问我:“能不能请张老送她一本《三毛流浪记》,在书上为她题几个字。”我把她的意思转告张老,他欣然答应。可是,当他颤颤巍巍走向书橱时,这才记起把钥匙忘在医院里了,无法开橱取書。
“那就写几个字送瑞雪女士吧。”因为张师母告诉过我,张乐平双手颤抖,已经一年多无法作画,我只好建议他写字。于是,铺好了宣纸,他凝神思索,犹豫道:“唉,写什么话好呢?得了,得了,还是画个三毛送她吧!”
一听说画三毛送她,马瑞雪喜出望外。大抵是在医院里静养了一年多,何况又值他刚刚回家,简直像奇迹一般,张乐平的手没有抖!他的大笔挥了几下,一个可爱的三毛便出现在宣纸上。张师母连连说:“马小姐,你的运气真好!”
张乐平画完一张,余兴未尽,对我说:“再画一张送你!”有趣的是,画这张三毛时,他多画了一条红领巾。
当我和马瑞雪坐车前往我家时,马瑞雪像捧宝贝似地捧着那幅三毛。她说:“这是我回大陆的‘重大收获!我一定把这幅画带到台湾,让他们欣赏欣赏张老的新作。”
1989年,张乐平先生成为台湾报纸上的“新闻人物”——因为他的“女儿”、著名台湾女作家三毛飞渡海峡,前来上海,拜谒张老。她称张乐平为“爸爸”,因为张乐平创造了三毛这一享誉全国的艺术形象,而她正是看了《三毛流浪记》,便以“三毛”为笔名。台湾的三毛在上海“爸爸”家住了四天,顿时成了海峡两岸新闻媒介的热门话题。
1989年8月中旬,台湾的“大陆儿童文学研究会”会长林焕彰先生率代表团来到上海,他极想一晤“三毛爸爸”,托我代向张老致意。我随即给张乐平挂了电话。尽管他正在病中,平日不会客,考虑到客自台湾来,况且又是专门研究大陆儿童文学的,也就答应了。他在电话中说:“今天别来,最好明天来。已经好多天没刮胡子,要赶紧刮一刮。我的妻子也病了,家里乱七八糟,得收拾一下……”
为了不要过分惊扰病中的老人,翌日,我只陪着林焕彰先生一人前往张寓拜访。一上楼,张乐平衣衫整洁,早已坐在那里等待台湾客人。他看上去精神还很不错,只是因患帕金森综合征,手抖得厉害,双脚行动也不便,步履蹒跚。他在画室里接待客人,拿出一盆紫色的葡萄,说出内中的特殊含义:“葡萄团团圆圆,甜甜蜜蜜,请吃吧!”
张乐平今年已80岁高龄,为了医治帕金森综合征,在医院里住了整整两年。记得去年中秋节,马思聪的女儿马瑞雪从美国来上海,我陪她去看望张乐平,那天正值医生“特许”,让他回家过节,当天夜里便送回医院。今年4月,“女儿”三毛来沪前夕,他才出院,眼下在家静养。他说:“虽然生病,我的精神很愉快。我的名字叫乐平,就是自得其乐、其乐无穷、一乐到底,唯一使我痛苦的,是因手抖不能作画,不能为小读者服务。今年‘六一前夕,为了祝贺孩子们的节日,我在病中画了一幅新作《三毛吃西瓜》。虽然因为手抖,画得不好,可是发表以后,我收到许多小读者的來信,使我感到创作的快乐,给了我很多安慰。我一定要把病治好,要继续画三毛。我老了,但是我还要努力!我有一个外号叫‘老天真,我的心永远是年轻的,正因为这样,我才能不断画三毛。”
张乐平回忆当年画三毛,三毛是苦孩子,是流浪儿,那时的三毛没有欢乐。他说:“人皆有同情之心。新中国成立之前,三毛的苦难,引起许多人的同情、关心,我收到许多读者来信。新中国成立之后的三毛是快乐的,从苦孩子变成了好孩子。我永远跟孩子们在一起,为孩子们服务……”
在这位被孩子们称为“三毛爷爷”的老画家的画室里,挂着少先队员们送的“星星火炬”队旗。另外,还挂着周恩来和他握手的照片。他走向画案,在一张宽大的藤椅上坐下,拿起了毛笔,对林焕章先生说:“很抱歉,我只能给你签名留念,没办法画三毛送你!”
林先生趁他握笔时,给他拍照。这时,他赶紧把画案上的一堆瓶子推开。林先生以为那是画画的颜料瓶子,说放在桌上不碍事。张乐平却摇头道:“这些不是颜料瓶,是药瓶!我是被迫才吃药的,不要把药瓶拍进去。”告别时,林先生说他跟台湾的三毛很熟悉,张乐平马上说:“我病了,老伴也病了,三毛寄来好几封信,我们还没有及时回复。你回台湾,请转告三毛,说我们都牵挂她,祝她全家好!”林先生一口答应:“我一回台湾,就给三毛挂电话,报告‘上海爸爸、上海妈妈的问候!台湾文学界都称三毛是‘小调皮,她很聪明,又很爱动,像您笔下的三毛!”
“我很喜欢我这个台湾‘女儿!”张乐平和夫人跟我们握别时,还一再提到了台湾的三毛:“欢迎她再来上海的‘家里住!”
摘自《穿越历史:叶永烈说他们的故事》
赞(0)
最新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