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异地荒无人烟的小道上迷了路。
其实这也不能怪郝君没做足准备。再怎么说他也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壮小伙,在宾馆附近的农家乐吃了午饭,顿觉精神抖擞浑身带劲,便萌生了去附近转悠熟悉地形的念头,想也不过是在周围走马观花一番罢了,于是便将手机和电脑统统塞进了那只磨光了皮的行李箱,哼着小曲上了街。
郝君蹲在桥边的石墩上抽闷烟,才抽了几口便一把将它丢在被太阳晒得冒烟的柏油马路上。
“见鬼!真是活见鬼了!”他跳下石墩踩在尚未熄灭的香烟头上,不停地跺着脚,末了弯下身子敲敲走得发麻的大腿,一边不忘左顾右盼,以防错过经过的行人与汽车。正午时分,烈日当头,他用力拧了拧自己的手帕,看着一滴滴鲜活的汗液在焦熟的大地上转瞬成空,情不自禁啐了一口唾沫。
“狗日的太阳!”他逐渐放弃了挣扎,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大街,便在石墩背部的阴凉地坐下,可惜那石墩不够高,正巧使他的头暴露在了毒辣的太阳下,把他的寸头烤得亮晶晶的,五官都晒得拧在了一起。
须臾,郝君终于在骂骂咧咧中安静了下来,背靠着石墩子闭上了眼睛,那颗闪闪发光的脑袋也开始左右摇摆起来,慢慢地倒在了地上。
俗话说得好,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郝君生来就是一个平庸的人,不堪重负,但这一任上苍有别于孟子的那任,就是喜欢逆着来,郝君方才准备与前来迎接他的周公缠绵交织,便被一个糟老头子硬生生撤回了这个焦躁的世界。
郝君听见一阵急促的刹车声,伴随着刹车声的还有一阵短促的沙哑哀鸣。他刚被惊醒便看到一个白发老头从他身边滚进了草垛中,这才醒悟过来是一场车祸,蓦地支起身子回过头去,那辆黑色的轿车似乎并没有因为这场事故停下离去的步伐,等郝君清醒过来的时候早就没了踪影,更不用说什么车牌号了。
想必是下桥的时候没踩住刹车速度过快,郝君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慌了阵脚,向前追了两步才想起那个倒在草垛里的老人生命垂危,于是猫着腰钻进去一把抱起他,但老人早已不省人事,只是微弱地呼吸着燥热的空气,嘴唇不停地一开一合。郝君掏出湿答答的手绢为老人擦去嘴角的一点鲜血,把他全身上下都审视了一番,霎时直冒冷汗。
“内出血,一定是有内出血了。这不去医院不行啊这!”郝君本想抱着老人直奔医院,但无奈自己早已气喘吁吁双腿无力,于是硬是将老人拖出草垛拉进阴凉的石墩下,一边念念有词自说自话一边急得在柏油马路上来回踱步,也顾不得自己被金黄的太阳烤得汗流浃背满脸通红了。“怎么就碰上了这么个事儿!”他狠狠地拍了拍自己黝黑的额头。彼时彼刻,除了一边维系老人的生命一边留心身边的动向,郝君无计可施。
不一会儿,一位年方四十光景的妇人一摇一摆从对岸走上了桥,郝君想必是碰上了救星,说不定就有个电话可以呼救,还没等人下桥便向她冲了过去。
“阿姨!请问您有电话没?快点救救那位可怜的老先生吧!”郝君的脸色更难看了,已经不是拧在一起,而是揪成了一团。他一边向她说明来龙去脉,一边时不时的指指老人躺倒的石墩。
“眼瞎呀叫谁阿姨呢!我不是你阿姨找你阿姨帮忙去!”她白了郝君一眼,推开他走下桥去。
“哎哎别走啊大姐,”郝君追上前堵在她身前,“哎呀大姐!我叫你大姐成不?”郝君的脸被晒得通红,因为汗液的缘故像是流了泪。
那妇人看郝君一副哭爹喊娘的样子便也软下心来,推开郝君瞅了瞅瘫倒在石墩上的老人,又用不可置信的眼光上下打量了一番郝君。
“那你告诉大姐,你是他什么人呐?”那妇人斜着眼,憋出了几个字。
“这……”郝君被她问得一时语塞。“我说大姐呀,我就是一路人甲,趁着单位放假出来旅游的,和他根本就不认得,刚在那儿打盹呢谁知道这飞来横祸。”他指指那唯一阴凉的地方。“等我醒来的时候那老头已经在那儿了,我也不想管啊,可谁知道这事儿偏偏落在了我头上!”
“呵……你这小伙子连说个谎都不会。你说这年头你说这话谁信呐当你大姐好哄是不?”那妇人拿起她的包想打郝君,吓得郝君猛地一缩。
“不……大姐你听我说啊。”郝君的声音已经蒙上了一层哭腔,上前拉住妇人的胳膊。
“大姐!他真的被车撞了!可谁知道那狗日的车就这么跑了,反倒给我出了一难题。我要是骗你我就是小狗,我要是骗你那老头马上跳起来揍我行不?”郝君粗鲁地用手抹了把汗,这次是真的连带眼泪一块糊满了双颊。
“小伙子啊,不是大姐不信你。”那妇人看郝君快要给她跪下了,连忙一把扶起他,顺手从手提包里掏出餐巾纸为郝君擦去额头上豆大的汗珠。
“这年头啊,什么人都有。这不,上次新闻里就报道啦,有一对母女还是父子来着的,反正他们就是一伙的,老子装死儿子在街边装疯卖傻见人就哭,结果有人陪他们一去他们一下子就翻脸啦!呵!好家伙拉着那人不放硬说他撞的!最后赔了不少冤枉钱。事儿后那俩狗东西就一蹦一跳地走啦!”
“我说大姐呀你真是爱说笑!”郝君急得直拍大腿。“您说您都没车您怕什么呢?我又没要求您非要咋地咋地的也就是想让您帮我打个电话给医院叫个救护车,老头子真不行了一分钟都慢不得!”
“可我根本没带什么手机呀。”郝君瞟了瞟那妇人的手提包,里面的手机壳在太阳的映射下反射着银色的光辉,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赶忙收起包转身就走。
“大姐!”郝君刚想拉她便被一把甩开。
“好兄弟,不是大姐不信你,这年头真什么骗局都有!谁知道我打完电话你要我干啥呢,您还是找别人吧这忙大姐真帮不起啊。”妇人走得老远才背过身来向郝君大吼,郝君也不追,只是站在原地,慢慢抱着头蹲下身来。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他闭上了眼睛,用力捶捶自己的脑袋。
这当儿,他突然听见了车开过的声音。郝君一个激动跳了起来,摆出一个“大”字站在路中间。那辆卡车缓缓地从桥中央滑下停在了他跟前。
“发疯呢在这儿乱舞滚一边儿去!”那卡车司机摇下窗来开口就骂。
“先生,您听我说,那儿有个老头刚被车撞了现在被我安置在阴凉地儿,”他顺手指指不远处的石墩。那司机摘下墨镜眯起眼睛,半信半疑地看着。“请您发发善心把他送医院去吧算我求您了行不!这样,您要是不信我呀就把我一个人丢这儿行不?”
“他是你谁呀帮得要死要活的?”那司机用同样的眼光打量了郝君一番,扬了扬嘴角挤出一抹冷笑。
“他是我谁难道就那么重要么?”郝君也冷笑一声。
于是那司机戴上墨镜咕哝了一句,一踩油门就无影无踪了,留给郝君一阵烟尘。
“这都是什么人呐!”郝君抬起头对着天空无奈地挤出几个字,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老人身边坐下。太阳越来越大,但郝君已经流不出汗了,唯一从毛孔中渗出的只有无尽的失望。他翻过身去伸出一根手指靠近老人的鼻腔,感受到微弱的气流后才松了一口气,可如果不送往医院老人又能坚持多久呢?郝君终于还是放弃了抵抗,此时此刻他只想握紧老人有些冰冷的双手,做他力所能及的最后努力。
半晌,一阵阵嘹亮的警报声陆陆续续涌入了郝君的耳朵。随着警报声越来越近,郝君分明看见的是两辆飞速驶来的白色救护车。他迅速站起身来,使劲拧了拧自己的胳膊,又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在确定这不是梦后,才激动地站在石墩上向一路驶来的救护车挥手。
随着两辆车争先恐后似地飞速驶来,郝君激动得直掉眼泪,估摸着一定是那妇人在暗中拨打了120,不禁感慨起这座城市医疗系统的完备与人心的温暖。刚想忘却之前种种不愉快,却被一个生硬的话筒打断了头绪。
“请问您就是那位热心帮助伤员的好心人吗?”郝君低下头来俯瞰那个踮起脚尖将话筒凑近他嘴边的女人,胸前的记者证在难得的热风中翻卷不已,这才发现就在那两辆救护车后还跟着一辆蓝色的小面包车。
“医生!医生在哪里?你们快点救救他吧他老人家快不行了!太好了他终于有救了。”郝君跳下石墩用力握紧记者身后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的手,激动得流下了眼泪。
“这位先生,”谁知那记者一把拉开郝君,那医生倒也不反抗,只是静静地和其他护士站在记者身后,“我是受这家医院委托的专职记者,请您先回答我们几个问题行吗?”
“能有什么问题比命还重要啊?哎哟我的姑奶奶你们快点救救他吧等他缓过来了你把我铐起来批斗都行!”郝君使劲晃动记者的肩膀。
“先生,请问您是这位伤者的亲属吗?如果不是的话为何会想到伸出援助之手?您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钱还是为了一个美名?对了先生您是一位公众人物吗?”那记者丝毫不理会快要给她跪下的郝君,只是把话筒一次又一次地递到郝君面前任凭他怎么甩也甩不开。
“医生们呐……”他终于沦陷了,抱着头慢慢地跪在了地上,周围的医生与护士只是静静地站在记者身后一言不发。
“先生,您能帮我们一个忙么?就是我们在救治伤员的时候你能对着镜头说我们医院几句好话,夸赞一下我们出动的速度啊医疗设备的前卫啊啥的都行。我们院长说了,只要你说一句,他就可以帮你免去一半的医药费,你要是想拥有更多优惠还可以随时商量的……”一个小护士上前扶起了崩溃的郝君。
“哎哎哎怎么回事啊你们!”站在记者另一边的一个白大褂推了那小护士一把,“还带做广告呢这!我告诉你救人不能等懂吗?明明就是我们医院先到的抢什么抢!我还等着主任的奖金呢,同志们我们快上。”他说着带着跟在他身后的白大褂抬着担架向着老者跑去。
“你们想干什么这明明就是我们的伤员!”小护士背后的一个医生也不甘示弱,推开记者和郝君带着药瓶和绷带跑了上去。郝君这才意识到是两家医院在抢病人,方才顺着他们的方向转过身去准备阻止,便被眼前的景象吓得目瞪口呆,眼珠子都快蹦出来了。
只见两家医院的医生与护士各占一方,使劲拉扯着老人的左臂右膀。一方拉着老人的胳膊,另一方也不甘示弱,扯着老人的大腿,将他掰成一个“大”字,嘴里都嚷嚷着“我的我的”,好一幅大卖场里换季打折的抢购景象,丝毫没有注意到老人早已不省人事了。
“所以先生,您决定要选择哪家医院了吗?如果可以的话请务必选择本院,我们有最优秀的主治医师与最负责的护士小姐,他们都曾出国进修过,先生您要是愿意选择我们我们可以在公众面前多给您写几句好话您看怎么样?”那个女记者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全身颤抖的郝君,将话筒再次递到他嘴边。
郝君再也按耐不住内心的气愤与失望,不知哪来的力气与勇气,他一把推开两边仍在哄抢病人的白衣天使们,背起老人撒腿就跑。那条焦灼而漫长的小道上,郝君顶着毒辣的烈日与时不时浸入眼中刺得发疼的汗液,背著老人一路小跑着。他又迷路了,他不知道应该前往哪里,更不知道现在这条道路究竟通向何方。他唯一明了的是自己一定要挽回老人的生命,哪怕早已渺无希望。
当然,郝君并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两辆救护车紧紧尾随其后,那辆蓝色的小面包车则一直与郝君保持着平行前进。一路上,女记者一直从车窗里探出身子,架着话筒向专注于向前奔跑的郝君问这问那。
郝君跑了好一会儿,终于看见了一家诊所,于是跌跌撞撞地爬上阶梯,一脚踢开玻璃大门。
“求求你们救救他吧!”他已经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了,一个踉跄抱着老人跪倒在医生的脚下。“他出了车祸,如果再不救治就要没命了!广告……对!我帮你们做广告!你们要我说什么都行!我不要回扣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们能救好他!”说完,郝君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翌日,郝君被一阵鸟鸣唤醒,发现自己正躺在洁白的病床上,周围站满了议论纷纷的人。他偏过头去,那个老人躺在他隔壁的病床上,面色稍好,但终究是那种生命垂危的样子。
“他是你爹么?”医生见郝君清醒过来,饶有兴致地问了一句。郝君呆呆地看着他,又看了看老人,默默地点了点头。一旁的女记者飞速做着记录。
“他是你儿么?”医生又抬起头问那老头,老头呆呆地看着他,又看了看郝君,默默地点了点头。一旁的女记者飞速做着记录。
郝君到底是正值壮年的小伙,恢复得很快,没过几天就出了院。临走前老人非要塞郝君一点儿碎钱,十几块的样子,郝君想到老人现在一定需要钱治病,在走之前还是把它塞回了老人的枕头下,又想到老人昂贵的医药费,终于还是咬了咬牙,拿着银行卡走向了缴费柜台。
“在近日一起车祸事故中,某青年孝子拒绝医疗机构的直接救助,亲自扛起七旬老父前赴医院。这样不可思议的行为究竟是刻意为之的作秀还是另有阴谋……”
郝君关掉电视,提起那只磨光了皮的行李箱,再次走回了这座陌生城市的阳光大道上,不知所措。
这一次,他是真的迷了路。
点评:
葛许越的创作及获奖经历丰富,文字成熟极具张力,作品多反映社会问题,尤其擅长于剧本创作,曾与上师范戏文系学生合作,创作微电影《兄弟!兄弟!》脚本并出演、制作,获北京大学生电影节“最佳影片”提名。创作并参演原创小品《戒烟》,登台上戏“新空间”剧场。创作上海鲁迅纪念馆“纪念鲁迅逝世80周年”原创独幕剧《鲁迅在上海》,网络大电影《诗和远方》。主创、参演原创短剧《Zoo》、大型沉浸式戏剧《Back in Blighty》,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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