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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全食万岁

时间:2023/11/9 作者: 鸭绿江·下半月 热度: 14721
潘淑娜

  “日全食!”

  今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发现所有人都在单调地、不约而同地呼号:“日全食!”他听见人们在奔走相告的时候,奇怪地回忆起历史课本上描绘的那种隐秘而微妙的场景,革命的火焰燎尽华夏大地,人人神秘兮兮地相互通知“皇帝倒了”。这令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观感,好像依旧是在朝堂之上山呼万岁一般。就像今天,人们仿佛在共同朝拜太阳,或者说太阳的死亡,又或者,涅槃听起来情感色彩更加恰当一些。朝拜,像中了邪一样的,他想。

  他在这个奇异的清晨按下了老旧电视机的电源开关,显像模糊的光栅以极其缓慢的速度逐渐苏醒,他在看见清晰的新闻主播的面庞之前,得知了这样一句话——“这是五百年一遇的日全食!”他对于这个极尽夸张之能事的定语感到有些不快。五百年一遇,这听起来太珍贵、伟大而且有着无尽的迷惑性。然而谁也无法穿越至五百年前后来考究其盛大是否如此独一无二。甚至,当他开始沉浸于吹毛求疵的快感时,他发现这句话本身就具有着巨大的不合理性,五百年的区间究竟起于何处终于何处,都如此模棱两可。来自科学家的未必是精准可信的事实,人人都喜欢噱头,他想,这会给人一种呼风唤雨的错觉。

  他们的确做到了呼风唤雨,至少在某种意义上,掀起了一股抢购太阳眼镜的巨大风暴。这些傻瓜,他在心中暗自拿起了苛责群体无意识的腔调,以为这是一场低智的闹剧。但是当他从街坊邻里间唯一一扇蓝色的玻璃窗边望向熙熙攘攘的大街时,他注意到从眼镜店铺中信步走出的人们脸上都蕴藏着一种微妙的笑容,他们眯起眼睛挑战了一下太阳的光芒,然后温顺地戴起太阳眼镜。他们的每一颗牙齿上都带着笑意。而店铺中的员工们更是高高地伸臂欢呼,真实地叫嚷着“万岁”。这种在每一寸空气中疯狂滋长蔓延的喜悦令他疑惑以至于有些恐慌,他站在窗前纹丝未动,却仍听到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从某个难以捕捉的方向,传来了破裂和坍塌的声音。

  于是在今天中午的餐桌上,他有意向父亲问起最近有什么新鲜事。父亲头也没有抬起来,一面将筷子伸向跟前的一盘放了两天的猪头肉,一面迅速而简洁地吐出了“没有”两个字。片刻过后,父亲略扬起了头,对着他露出几分狐疑的神色:“从来没有什么新鲜的事——有什么新鲜事吗——你怎么会这么问呢?”他对于父亲挑衅般的提问感到有些尴尬与不满,于是,出于某些难言的动机,他提高了音量朗声说道:“您没有听说日全食吗——五百年一遇的日全食!”他听着自己话语的最后一个韵母消逝在空气中时,突然发现自己也已经成为朝拜的一员了,并且受邪的程度或许有甚于其余所有人。他的音调多像一个虔诚,并且因自身的虔诚而无比兴奋的邪教徒啊。

  “那完全没有意思,傻瓜!”他父亲像他称呼所有无关的人一样称呼他,“那些欢呼了无意义!”

  他低下声音问道:“您没有发现每个人都很快乐吗?日全食让每个人都很快乐!”

  父亲还是头也不抬,并且,甚至也没有答复的意愿。他拿起塑料碗,闷了一口兑水的白酒。

  他又走到了蓝色玻璃前,重新看到街上自鸣得意的幸福的傻瓜时,沉沉地叹了一口气,继而被自己的叹息吓了一跳。他没有料到自己会面对着这样的场景发出悲哀而痛苦的叹息。他心中萌生了一种焦躁、热烈而绝望的情绪,他幻想着自己冲出去抓住了某个陌生的行人,大声地问他自己能不能见到太陽呢,或者说太阳的死亡,又或涅槃。而他迅速而简洁地回复道,“不能。”他捶捶自己的脑袋,感觉精神清明了几分。他开始咒骂自己莫名其妙的乐趣与渴望,羞恼让他的背后一阵发热。他没有出汗,但在这个夏日的午后,窗口漏进的微风还是让他一阵哆嗦。他快要哭了。

  这一天他早早地爬上了床,任何多余的、空闲的时间都在助长那种可悲的趣味的气焰,这种被欲望驱使的痛苦让他感到畏惧,相比之下他更乐于在嫉恨中入眠,即便在入眠之前他仍然被来自电视机,来自街头,来自脑海的壮阔宏大的山呼万岁搅扰了梦魂。他将被子蒙过头顶的时候,听见了自己带着热意的呼吸声正在变得越来越响,好像在向被窝里充着气,预备随时带来一场爆炸与溃败。在呼吸声与头顶吱嘎吱嘎的风扇声之间,对日全食的呼号依然以它的喧哗独占鳌头。他真难以想象第二天自己该如何面对兴奋的世界,而他所未料的是第二天他会睡到九点钟,而天还是黑的,更确切地说,已经黑了。

  他是被父亲的敲门声吵醒的,他起身开门时,父亲带着因激动而涨红的面庞冲了进来,往他手里塞了一个朱红色的面具。面具已经褪色了几分,还沾染着刺手的尘灰。面具在眼睛的位置开了一道槽,嵌着透明的黑色的塑料硬片。后来重忆起往事时,他推想那是一个从焊铁的厂房里捡来的护目面具,但是在他十几岁的那个黑色的早晨,他什么也不知道。他茫然地站在那儿看着反常的父亲,直到父亲推搡着他并大叫着“去看日全食吧!日全食!”他才回过神来,但是昨日清晨那种奇异的观感却再次向他涌来并使他深感恐惧不安。

  父亲打开了蓝色的窗然后催促他出去,去狭窄、狭窄极了的阳台上,他于是顺从地从蓝色的窗口跃进蓝色的外界空气中。这时候,人群正在躁动,他低下头,看见了配备着黑色镜片的攒动的人头,他感到惊慌,但这种情感又似乎比惊慌更加古怪而复杂一些。他不知道怎么形容,但他不想再理睬了。他赶紧拿起了从父亲那儿得来的面具整个儿覆盖在面上,他在天上找了一圈,终于寻得了一个月牙状的白色斑块。他看到的太阳小极了,太小了——他想,但是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未正视过太阳,也许它从来就是这么渺小呢。

  凝视片刻之后,他开始有些疲倦。他放下面具再次四下张望了一番,人群依旧在沸腾,而屋里,他看见父亲正跪在蓝色的玻璃前,保持着僵硬而复杂的姿态,头颅微微扬起,双唇微张,身体蜷曲着以降低重心,父亲正竭力向天空张望着,面容因仰望的苛刻需要而变形。他回过身去,又叹了一口气。在这光明与黑暗混杂的早晨,他跪坐在了狭窄的阳台上。谁也没有想到,在这五百年来最珍贵的一天,他竟掩面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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