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天在霞光的润染下泛起温暖清甜的橙色,像过往日子里包裹着无数兴奋期待的糖渍蜜饯。夏日的风携着很遥远的温热来拥抱我,我在图书馆的桌子上安适地眯起眼睛,再睁开双眼的时候,这里已经点起明亮到多余的日光灯,向星月示威。在这里虚度了多少光阴,我都不以为意,我醒来的时候心中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我很满足这种浪费,我现在除了虚度这个世界什么也做不了,贫穷到只有大把的光阴可以挥霍。
我走到离我最远的一个书架,带着很刻意的疲惫坐到地上。我看到书架的最后一层,就连看起来已经把整个空间都涂抹成白色的耀眼灯光都仍有遗漏,在最低最低的地方还有很多东西没有得到公平的光明,在长年的忽视中蒙上一层薄薄的灰尘。
我似乎是带着同病相怜的心情从中抽出了一本旧书,手指一触就能沾上涩涩的细尘,书页带着陈旧而刺鼻的香气。“知城,”我念出了这本书开头的两个字,“真是好听的名字啊。”这本书的扉页画了一幅色彩鲜艳到诡异的地图,看起来也并不甚讲究线条与比例尺,画的是我们的城市,以及我陌生的南方土地。在地图下方接近边缘的地方标出了这个地方,知城。
知城没有明确的路牌告诉你这里是知城,但是知城有很多扶桑花,如果你看到一片火红的锦绣,那就说明你已经进入了知城。到了知城,第一个晚上不要睡觉,你什么都不要做,就坐到月亮下面等待。等到天快明了,就会有一群白发的老头老太太背着箩筐到路边,他们不卖新鲜的鸡蛋或甜菜根,他们在这个满是扶桑的城市卖扶桑。红的扶桑他们是不要的,他们只卖白色的扶桑。他们都只坐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在地上铺一块旧麻布然后把白净的扶桑排开,他们互相不言语寒暄,也并不吆喝招揽生意,这种和平的气氛约定俗成。
有时候老人们盘着腿百无聊赖便打一个小盹儿,顾客来了不必害怕就只管把他们摇醒。顾客什么也不须说,只要任由老人家玄虚地把把脉搏,将他们浑浊的目光投进来人年轻的眸子。他们会问,多大年纪了,孩子?
你不必拿出硬币,他们不要钱。你给他们一个问题和你的时光,他们给你答案和扶桑。
你给他们一个问题和你的时光,他们给你答案和扶桑。
真的有知城这个地方吗?合上书页以后我在图书馆搬出了一大堆当地的地图册,比例尺从小到大,内容从粗到细,读下来却再没有见到知城二字。这些规整而相似的图案把我心里甜蜜的幻想的气泡碾破,我趴在厚厚的地图上呆滞地自顾自失落了一个晚上,而终于不肯接受。末了,我将地图册悉数在原处安置好,借走了那本有关知城的书。
第二天我买了一张火车票,旧绿皮火车直往南开。买完火车票以后我就只剩下两百块钱了,一个星期前我写的书再次被出版社拒绝,是第几次了呢,我不太记得了,年纪尚轻满腔热血的时候我还会计数着我的失败,如今早已深疲于此。陪我颠沛了五年的姑娘也终于熬不住苦,离开了我,杳无音讯。我想这样也好。
很喜欢火车出发时的感觉,终于知道这种潦倒时刻的孤注一掷是怎样的感受。我来不及在车上小眠一会儿,转眼便身在异乡。我循着书中所言前行,慢慢地远离繁华的公路与沸腾的永远不知疲倦的人们,拐向一条长满野草的土路,行过五六个弯后竟撞上了一堵空白的矮墙,在这里不免突兀。我不加任何思考便踏上身旁的顽石,翻上了墙头,和书里说的全乎一致,眼前只恣肆风流的一片火红扶桑,才飞建章火,又落赤城霞。从花枝草叶之间挤过去,一直前行,道路渐渐开阔,前方渐渐浮出一个气质诡异的城市所有的模样。
这一夜我老老实实地在月下等待,总感觉一夜便恍惚过了一生。我在深夜听着月光落地的声音,听着扶桑吐蕊在寂静中窸窣。天一点一点地漏出几缕白光,远处来了些老人,带着他们的花儿与答案,提着橙红的小灯笼一步步走向我。其实在那样的天色里,灯笼有些多余了,但也许他们自远方跋山涉水而来,疲惫得不愿捻灭一盏灯吧,谁知道呢。这时候我才发觉等待的不只我一人,还有三两个年轻人,脸上带着同我一样悲戚的神色,看见老人们时,眼里忽而漾起兴奋的闪光。后来我知道,原来每个城市都有那样的一本书,蛊惑着年轻而好奇的生命。
老人们都各自坐下了,他们熄了他们的灯,摆好新采的扶桑花。这时天已大亮了,他们趁着光亮看看我们,却又仿佛没见着似的,垂下头去,一言不发。直到我上前由一个老人家审视几番,他才打破了沉默。
“你多大年纪了,孩子?”
“二十五。”
“我想你大约能活到八十吧……你也自己掂量着些。别落得无所不知,一无所有。”
我笑笑,既然是无所不知的人,怕什么一无所有。
我继而买了两个问题:我什么时候能功成名就?她还好吗?
老人告诉我,在下一次投稿的时候,就会遇到赏识的人了。他笑说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来这里很不值。他喟叹一声,又说起那个姑娘,她现在回到父母身边安安稳稳地操持小生意,不再颠沛流离了。
“你现在三十七岁,孩子。”老人看看我,说出年龄的迅速变幻如同说出今天的天气很好一样平静自然。说毕,递给我一把白净的扶桑。
我忽而怔在那里。
“你还不走。是不是你还有问题想问,却不再愿意老去了?咳,我见过太多你这样的家伙了。”
我不由得颇感惊异,又有些莫名的羞愧。一股热力自脊背渐渐蔓延到耳根,我很慌张。他说对了。
“你可以赌一朵黄扶桑,我随意从箩筐里抽一朵黄色的扶桑,如果花是繁复重瓣的,就算你赢,如果不是,便是我赢。赢了你就得到答案,不必支付。输了,就会付出更大的代价,肯吗?”
“你告诉我,我功成名就了,她还会回来吗?”我几乎没有考虑代价,我会不会像童话里的小美人鱼一样失去自己的嗓音,眼前人是不是坏巫师,我都来不及思考。我只想,如果赢了这一把,如此年纪的我尚可与她共度余生。
老人垂下眼睛缓慢地点点头,我不知道他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他看起来并不为赌局兴奋,全然不像是处于一个赌徒的视角看待这些事情。他从箩筐里抽出自己的手时,带出了一朵鲜亮的黄色扶桑,这时阳光美得恰到好处,花蕊上跃动着生猛的朝阳。
是单瓣的花。我输了。他手上的黄扶桑姿态简单可爱得不像话,可我全无气力去欣赏了。时光像凶猛的野兽顿时洞穿了我的身体,我的头发开始变得干燥枯瘪,泛起苍苍白色,就像,我手里的扶桑一样。我脸上的肌肉似乎耷拉下来了,出现了可怕的沟壑。雙眸渐渐浑浊,眼前的景致都不大明晰,流泪好像变得很难,大概是人老去了,情感贫瘠新陈代谢缓慢,连哭泣都成为了奢望。
“你后悔吗,孩子?也许不再是孩子了吧……咳,我说什么呢!”
我看看老头,说不出什么话来。但是老头看了看我,给了我一捧扶桑。
现在我是一个卖扶桑的糟老头子,天快亮的时候我就铺开旧麻布,摆开我的扶桑花,等着年轻而忧愁的孩子们。我不太喜欢说话,很怕想起过去。我只会询问你们的年纪,然后告诉你们,别落得无所不知,却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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