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在北大西门的畅春园,每天写作八个小时,进展非常顺利。我清楚地记得,2006年4月29日,小说已完成了前两章,计有18万字。我原来的设想是写到25万字。我觉得,这是一部长篇小说合适的篇幅——这也是《花腔》删节之前的字数。偶尔会有朋友来聊天,看到贴在墙上的那幅字,他们都会笑起来。那幅字写的是:写长篇,迎奥运。我不喜欢运动,却是个体育迷。我想,2008年到来之前,我肯定会完成这部小说,然后就可以专心看北京奥运会了。
那天晚上九点钟左右,我完成当天的工作准备回家,突然被一辆奥迪轿车掀翻在地。昏迷中,我模模糊糊听到了围观者的议论:“这个人刚才还喊了一声完了。”那声音非常遥远,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稍为清醒之后,我意识到自己还活着。后来,从车上下来两个人。他们一句话也不说,硬要把我塞上车。那辆车没有牌照,后排还坐着两个人。我拒绝上车。我的直觉是,上了车可能就没命了。
第二天上午,我接到弟弟的电话,说母亲在医院检查身体,能否回来一趟?一种不祥的预感紧紧地攫住了我。我立即回到郑州。母亲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你的腿怎么了?”此后的两年半时间里,我陪着父母无数次来往于济源、郑州、北京三地,辗转于多家医院,心中的哀痛无以言表。母亲住院期间,我偶尔也会打开电脑,写上几页。我做了很多笔记,写下了很多片断。电脑中的字数越来越多,但结尾却似乎遥遥无期。
母亲病重期间,有一次委婉提到,你还是应该有个孩子。如今想来,我对病痛中的母亲最大的安慰,就是让母亲看到了她的孙子。在随后一年多时间里,我真切地体会到了,什么是生,什么叫死。世界彻底改变了。
母亲去世后,这部小说又从头写起。几十万字的笔记和片段躺在那里,故事的起承转合长在心里,写起来却极不顺手。我曾多次想过放弃,开始另一部小说的创作,但它却命定般地紧抓着我,使我难以逃脱。母亲三周年祭奠活动结束后,在返回北京的火车上,我打开电脑,再次从头写起。这一次,我似乎得到了母亲的护佑,写得意外顺畅。
在后来的几年时间里,我常常以为很快就要写完了,但它却仿佛有着自己的意志,不断地生长着,顽强地生长着。电脑显示出的字数,一度竟达到了二百万字之多,让人惶惑。这期间,它写坏了三部电脑。但是,当朋友们问起小说的进展,除了深感自己的无能,我只能沉默。
事实上,我每天都与书中人物生活在一起,如影随形。我有时候想,这部书大概永远完成不了。我甚至想过,是否就此经历写一部小说,题目就叫《我为什么写不完一部小说》。也有的时候,我会这样安慰自己,完不成也挺好:它只在我这儿成长,只属于我本人,这仿佛也是一件美妙的事。
如果沒有朋友们的催促,如果不是意识到它也需要见到它的读者,这部小说可能真的无法完成。今天,当我终于把它带到读者面前的时候,我心中有安慰,也有感激。
母亲也一定想知道它是否完成了。在此,我也把它献给母亲。
十三年过去了。我想,我尽了力。
李洱,作家,中国现代文学馆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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