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因为上课的需要,我重新温习了屠格涅夫的《贵族之家》,这篇小说我看过不止三遍,自觉已经记得所有的细节。不过,每次重读,我都很认真,一直读到结尾。有时候觉得,我这样一遍遍地看《贵族之家》,就是为了这个结尾。
在结尾,拉夫烈茨基找到了莉莎隐居的修道院,看到了她,她从他身边走过,“迈着修女的那种均匀、急促而又恭顺的步伐走了过去,而且没有朝他望一眼;只是朝着他那一边的那只眼睛,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我又看了一遍,“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是的,就是“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没提到“眼泪”或者“泪光”,小说就此结尾。
可是,为什么,在我的记忆里,顽固地留着这样一个结尾:莉莎走过拉夫烈茨基身边,她睫毛上的泪光闪了一下。
我不甘心,让俄语系的朋友帮我查了原著,的确,屠格涅夫没提到眼泪。
突然之间,我觉得无比沮丧,好像屠格涅夫欺骗了我,好像我的青春背叛了我。在我的青春阅读里,那些眼泪一定是存在过的,那样的爱情,怎么可能没有眼泪?
1926年,本雅明从赖希那里得知,阿丝娅·拉希斯因精神失常住进了疗养院,他无法掩饰自己的焦急,他爱这个女人,非常爱。他急忙设法弄到了去苏联的签证,心急如焚地跳上了北上的火车。
他们相遇的浪漫激情都留在《莫斯科日记》里了,两个月很快就过去了,他和阿丝娅告别,站在街道中央,他再一次抓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她站在风雪里挥手,挥了很久。他也在雪橇上挥手。最后,她转过身,不见了。他提着大箱子,向火车站赶,“暮色沉沉,满脸是泪”。
1946年,张爱玲和胡兰成在温州分手,上船那天下着雨。
后来她给他写信:“那天船将开时,你回岸上去了,我一人雨中撑伞在船舷边,对着滔滔黄浪,伫立涕泣久之。”
1953年,蒋碧薇去中山堂看画展,签完名抬起头,竟见到了孙多慈。
二十多年情仇已泯,蒋碧薇先开了口:悲鸿已经在北京病逝。“孙闻之脸色大变,眼泪夺眶而出。”
也是20世纪50年代,王蒙写《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22岁的林震向23岁的赵慧文这样表达爱情:“赵慧文同志,我很想知道,你是否幸福。我看见过你的眼泪,在刘世吾的办公室,那时候春天刚来……”
可是,即便所有的爱情里都有眼泪,我还是很沮丧,《贵族之家》的结尾没有泪光。百无聊赖,我打电话给一个朋友,告诉她最近重读了屠格涅夫。她问我:是《贵族之家》吗?
我刚说完是,她就非常兴奋地往下说了:“啊,我也最喜欢这篇,最后的结尾真叫人难忘!拉夫烈茨基终于在偏远的修道院找到了莉莎,她从一个唱诗班席位去另一个唱诗班席位的时候,从他身边走过,没有朝他望一眼,但是,她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一颗眼泪滴在手里的念珠上。”
电话挂了以后,我还没回过神来。多么奇妙啊,就像屠格涅夫自己说的:当时我们想过些什么?有什么感觉?谁知道?谁能说得出呢?人生中有这么一些短暂的瞬间,有这么一些感情……对这些,只能点到为止就不要刨根问底了吧。
摘自《时代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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