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中国有了微博,互联网上的动静就变大了许多,一些小事竟然也会引发蝴蝶效应。鲁迅曾认为那些围观杀人场面的看客太过冷血和麻木,他老人家要是有幸活在今天,只怕又会认为那些围观骂人场面的看客太过浮躁和愚昧吧。
在网络上,各类“骂战”连轴上演,有人边讲道理边骂,也有人不讲道理只骂。好事者立场鲜明,两阵对弈,拼命跟帖,经过他们的火上浇油,某些“骂战”远胜“谍战”。然而硝烟散尽,大家醒过神来,竟发觉对骂的双方意在炒作,赚足眼球,见好就收。这些年,各类骂战(从娱乐圈到文化圈)层出不穷,由于戏码太足,是非难明,剩下的往往只是恶语伤人和大言欺世。
细查字典,我们不难发现“骂”有双重含义:“斥责”和“恶语侮辱人”。既然有此区分,关键就要看开骂者所骂的对象为谁,为何骂,骂什么,怎么骂。倘若有人骂中了该骂的对象,而且骂得淋漓尽致,就可能爆发现场的轰动效应,甚至青史流芳。西汉名将灌夫在盛大酒宴上忿骂炙手可热的国舅爷田蚡,竟造出个“灌夫骂座”的成语(其引申义是“形容为人刚直敢言”)来。东汉末,著名“文学愤青”祢衡赤裸着身子击鼓骂曹(操),骂这位大权独揽的丞相是“汉室之奸贼”,直骂得气贯长虹,因此成为了历代戏文的抢手题材。
民国时期,善骂、敢骂者更多,著名报人林白水唾骂国会议长吴景濂是“塞外的流氓、关东的蛮种”,斥骂那些受贿的国会议员为 “猪仔”,嘲骂“狗肉将军”张宗昌的智囊潘复是“肾囊”,为此他付出了颈血冲天的代价。刘文典当面回骂国民革命军总司令蒋介石为“新军阀”,傅斯年撰文厉骂国民政府行政院长宋子文“神经有毛病”,张奚若在国民参政会上大骂国民党腐败、蒋介石独裁,洵然不失学者本色。闻一多在清华大学职工大会上斥骂治国无方的蒋介石是“混账王八蛋”,也可算是大义凛然。这些“骂”,无论对错,均出于公义,并非单纯发泄私愤。所以说,“入骨三分骂亦佳”,善 “骂”者即使骂到更为“广谱”的国民劣根性和“阿Q精神”,也不会遭到世人诟病。
高明者口风幽默,站在理性的峰头,骂人不吐脏字,同样可以势如破竹。“骂”有高低之分、文野之别,无论是谁,倘若他为了逞口舌之快而不择荤素,就会被斥之为斯文扫地,被斥之为泼妇骂街。义正词严的“骂”,通常是讲事实摆道理的严厉批评,而不是骂人者抱着灭此朝食的“英雄气概”,用唾沫和笔墨去污损和抹杀自己的论敌。
当年,鲁迅尸骨未寒,苏雪林就谩骂他“心理完全病态,人格的卑污,尤出人意料之外,简直连起码的‘人的资格还够不着”。为此,胡适严肃地批评她这种笔下动粗的战法,他在信中告诫道:“我们尽可以撇开一切小节不谈,专讨论他的思想究竟有些什么,究竟经过几度变迁,究竟他信仰的是什么,否定的是什么,有些什么是有价值的,有些什么是无价值的。如此批评,一定可以发生效果……至于书中所云‘诚玷污士林之衣冠败类,二十四史儒林传所无之奸邪小人下半句尤不成话一类字句,未免太动火气,此是旧文字的恶腔调,我们应该深戒。”多年后,胡适仍在信中坦直地批评苏雪林的自以为是:“‘正义的火气就是自己认定我自己的主张是绝对的是,而一切与我不同的见解都是错的。一切专断、武断、不容忍、摧残异己,往往都是从‘正义的火气出发的……我请你想想吕伯恭的那八个字的哲学,也许可以收一点清凉的作用罢。”胡适所提到的吕伯恭,是南宋哲学家,他在《东莱博议》中提出八字方针:“善未易明,理未易察。”这八个字的意思是说,“善”是不容易弄明白的,“理”也是不容易弄清楚的。既然一个人对“理”不容易明察秋毫,宽容就变得不可缺席,唯其如此,才能保全言论自由。
我想,光有“骂”的虚火并不能展现骂人者的心地光明,若缺乏批评的善意和诚意,“骂”(辱骂和谩骂)既是对论敌的人格施加污损,也是对自己的人格施行抹杀,这绝非上计。
摘自《解放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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