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15岁,表弟14岁,一人抱两本新买的《笑傲江湖》,天兵天将似的,飞驰回家。在弄堂口,表弟大着胆子,向美丽的邻家大姐姐吹声口哨,于是被开心地骂一声“小阿飞”。
那是我记忆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我和表弟轮番地跟家里申请巧立名目的各种经费,今天支援西部灾区,明天帮助白血病同学,然后偷偷买来《射雕英雄传》,买来《鹿鼎记》,包上封皮,题上《初中语文辅导丛书》。父母一直没发现我们的视力已经直线下降,还有我们的成绩。
等到老师终于找上门了,父母才惊觉我们平时记诵的不是《岳阳楼记》,而是《九阴真经》——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虚胜实,不足胜有余……于是,“王熙凤搜大观园”似的,“辅导丛书”都被充了公。
不过,事态的发展是那么令人惊喜,父母很快也沦落为武侠迷,他们更勤奋地来检阅我们的书包,寻找第三第四集辅导材料。有时,为了折磨他们,我们故意把悬念在饭桌上说出来。这样,大人最终妥协了,他们自暴自弃地向我们低头,要求看第四本《天龙八部》。
同时,表弟日复一日地醉心于武侠。他花了很多力气,得到一件白色府绸灯笼裤。他穿着这条灯笼裤上学,睡觉,起早贪黑地在院子里摆马步、蹬腿,并且跟电视剧里的霍元甲、陈真一样,发出“嗨哈嗨哈”的声音,天天把外婆从睡梦中吓醒。那阵子,在他的班级里,他暗暗地倾心一个女同学,拐弯抹角地托人送了套《神雕侠侣》给她。只是那个扎着馬尾的小姑娘看完书后又请人还给了他,表弟心灰意冷,从此更全心全意地投入武术。
他先是想练成一门轻功。缝了两个米袋,成天绑在小腿上,睡觉的时候也不解下来。这样过了一星期,他不无得意地跑来,轻轻一跃,坐在我的窗口,说用不了多久,他就不必从正门出入学校,他就要飞起来了。可如此一个月,他还是飞不过学校围墙。
不过表弟没气馁,他开始研究黄药师的桃花岛,研究《易经》和奇门遁甲术,但那显然太难了。第二天,他宣布他开始写长篇小说了,主人公叫缪展鹏,缪是他自己的姓。最讨厌写作文的他居然在两个星期里完成了他的长篇处女作,他用空心字题写了书名——《萧萧白马行》。小说结尾,他的英雄死了,一起死的,还有一个扎马尾的小姑娘。
平时,他喜欢说英雄应该在年轻的时候死去,像乔峰那样,“视死如归地勇敢”。而就在那年夏天,他自己也勇敢了一回,不会游泳的他,被人激将着下了江,从此没有回来过。
第二天,水上搜救队才找到他,白色的布覆盖着他,他的脚趾头露在外面,显得特别稚嫩。我走过去,跟从前那样,挠了挠他的脚心,这回,他没躲开。
到现在,漫漫长夜里,我还是经常会去取一本“金庸”看,都是他从前读过几遍的书。恍惚中,我还是会听见有人敲窗户:“小姐姐,我们比武好不好?”做梦似的,我会自己答应自己的声音:
“好,我凌波微步。”
“降龙十八掌。”
“独孤九剑……”
多么孤独的夜啊,单纯的80年代已经走远,心头的江湖亦已凋零,像我表弟那样痴迷的读者渐渐绝迹,少年时代最灿烂的理想熄灭了。金庸老了,我们大了,是分手的时候了。
不过,或许我倒可以庆幸,表弟选择那个明媚的夏日午后离开,心中一定还有大梦想和大爱,因为那时,他身后的世界还熠熠生辉,有青山翠谷,有侠客,有神。
摘自《北京青年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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