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吴梅村时,卞玉京只有十五岁。正应了那句“陌上乍相逢,误尽平生意”。
彼时,卞玉京身在青楼,才貌无双,性子清淡,素有“冷美人”之称,却爱喝烈酒。江湖人言“酒垆寻卞赛,花底出陈圆”。陈圆即陈圆圆,卞赛就卞玉京,她们是秦淮河畔最明艳的女子,一颦一笑惹人追逐。可卞玉京从不笑,遇见吴梅村后,便只对他笑。
卞玉京生在金陵,父亲早逝,家道中落,她与妹妹沦落风尘。身陷青楼十年,她只喝烈酒,因为醉了便能忘却悲凉的身世,而后麻木地逢场作戏,如行尸走肉。
一日吴府家宴,邀她与一众姐妹歌舞助兴。席间歌停,她漫不经心地推杯换盏,淡漠地拒人于千里之外,不言语,只饮酒。
“可否请才女卞玉京赋送别诗一首?”众人酒酣,请她作诗。她放下酒杯,并不抬眼,信手拈来,“剪烛巴山别思遥,送君兰楫渡江皋。愿将一幅潇湘种,寄与春风问薛涛。”赢得满堂称赞。风月场上,溢美之词司空见惯,她并不惊喜。
“姑娘好诗。”卞玉京回头,看到一个少年。他着一袭白衣,剑眉星目,皓齿薄唇,玉树临风。他很瘦,仿佛一缕诗魂。刹那间,像是所有喧嚣都哑了,四围的熙熙攘攘淡成单薄的剪影,她只听到低沉而温柔的一句“姑娘好诗”,摇醒前世的记忆。
“在下乃吴府主人的堂弟吴伟业,号梅村。”他文质彬彬,谦谦有礼,“久慕姑娘才名,终得一见,梅村三生有幸。”卞玉京莞尔一笑,他又言:“常听人说,姑娘冷艳无双,原来笑时犹带岭梅香。”
乱世之年,车、马、信笺都慢,今生只够爱一人。只一眼,始信世间确有一见钟情。她深深地望着他,望着此生唯一让她心动的人,“公子亦有意乎?”
她从来不是热情的人,却愿为了眼前的少年燃尽毕生温情。那么高傲的卞玉京,名动江左的冷美人,为爱放下了所有清高。可是,他退却了。
“姑娘薄醨浅醉,在下不解其意。”她的笑容枯萎了,自顾自痛饮,酒前所未有得苦。
三日后深更,寓所外隐约有笛声,如泣如诉。一盏茶的时间,声音方才息了。
翌日清晨,卞玉京推窗,看见吴梅村披着一身寒露,立在窗外。“公子何故在此?”
“少年此夜不须眠,把铁笛,横吹到晓。”他面容憔悴,落魄得令人心疼。
“更深露重,公子何苦夙夜不眠,在此守候。”她问。
“姑娘有情,在下感念,只恐今生无以为报。”他答。
卞玉京满心忧伤,原想他回转心意,愿与她偕老才彻夜苦守,没想到他竟再度拒绝。
大约只有望而不及、求而不得,才会如此悲戚。卞玉京神色凛冽,“公子言辞凿凿,早已将玉京之情推拒。此番专程拜訪,二度相拒,难道是嫌伤害太浅?玉京是何等骄傲之人,你一定要将我的颜面和尊严践踏殆尽吗?”
她从没想过攀附于他。若不是他说“姑娘好诗”,若不是他的玉笛悲恸,她只怕仍是一片孤冷。“吴公子,既然无意,何必相扰!”心底的委屈汹涌而出。
吴梅村一生顺遂,少年登科,位列榜眼,名冠天下。时人疑他舞弊,皇上便亲自阅卷,并且对他褒奖有加,这才平息了人们的议论。所以,吴梅村常对人说,圣上的知遇之恩,当为之一哭,他没齿难忘。
无意间,卞玉京从他人口中得知吴梅村的心意。吴梅村说,他对卞玉京一见倾心,但听闻田国丈不日将抵金陵,替圣上选妃,已相中她和陈圆圆等人。权势、声名、旧恩,让他无一不需好自斟酌。有太多难言之隐,才一再言不由心。
人生如逆旅,只恨太匆匆。市井传言不实,卞玉京并未入宫。不管怎么说,他们终归缘分稀薄。吴梅村太爱惜名节,他寒窗苦读,一朝扬眉,怎可娶青楼女子为妻?假如他是璞玉,她便是玉上的斑瑕,他不允许自己的人生略有差池。于卞玉京而言,爱情是一团火,燃烧后剩下的只有死灰,焉能复燃?
想明白之后,卞玉京选择给一位世家公子做妾,带两个贴身丫鬟离了青楼,只想平安终老。那公子仰慕她的文才品貌,待她很好。见卞玉京爱美酒,他便每月往她房中送十坛好酒。他的爱意慷慨而繁盛,带着岁月的温度。从今往后,告别烟花十里,在素白的流年里朝朝暮暮,这是她的万幸,别无他求。
可惜天不遂人愿。夫君偏爱,正妻嫉恨。对于家府规矩,她不敢有分毫怠慢,但大夫人仍是恶语相向,处处刁难。忍无可忍之下,卞玉京离开世家公子,遁入空门,在金陵最高处的道观参禅,观前是无边落木,浩荡长江,闲月栖霞。
卞玉京二十一岁那年,崇祯皇帝自缢,明亡。金陵建立新朝,朱由崧称帝,年号弘光。吴梅村受任少詹事。他本想以死明志,为崇祯帝殉葬,终是留恋人间,合不得慷慨赴义。他从来都不够勇敢。
弘光政权欲效仿南宋,保住半壁江山,终因皇帝昏庸、朝臣腐败,在清军铁骑下零落成泥。
顺治七年秋,距离卞玉京与吴梅村初见已过了七年。经过这么多年这么多事,卞玉京愈发喜欢清静。修道那几年,她只与为数不多的几位友人来往。密友柳如是已嫁钱谦益,一日相约叙旧,卞玉京欣然前往。
到了钱府,正待进屋,听得屋内传来熟悉的声音,便问柳如是,“可有旁人在府?”
“吴梅村与牧斋谈论新诗,特意嘱我,请你到府小叙。”
“好诗!‘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贤弟此语,可谓千古佳句!”声音苍老,想来是钱谦益。
“牧斋兄谬赞。此诗尚未写完,诗成后烦请牧斋兄赐教。”
七年,隔着流水光阴,记忆斑斑驳驳。他的声音不曾改变,一如当年吴府邂逅,他说“姑娘好诗”。
卞玉京霎时眼泪盈眶。七年了,她未有一刻忘记他。他在她的心里不是旧情,不是怀念,是年深月久的习惯。写诗、作画、参禅,笔落处,点点行行总是相思。若她仍在纸醉金迷深处,或许早就忘了他。偏偏她要与世隔绝,选择了一条最不合适遗忘的路。
她读书时,看到他的诗句和名号,刹那间恍惚失神。流亡路上,她偶遇与他眉目相似的人,竟怔怔地跟在身后走了许久。夜夜入梦,都是那个谦谦俊朗的白衣少年,在觥筹交错间,温柔地望穿秋水。她已分不清,那是梦境,还是怀想。
吴梅村留给她的思念像一场瘟疫,让她无处可逃。而今,日思夜想的少年就坐在眼前那扇门里,谈笑风生。推开门,便推开了她的整个青春。刻骨深爱过的人会懂得,经年累月挣扎在思念的沧海里,却在即将泅渡上岸的那一刻生了胆怯,好比近乡情怯。
她失魂落魄地立在门外,意念里已走过千山万水,岁月荣枯。所有酸楚和牵挂、想念和哀怨,尽数化作泪,却不敢推开那扇门。
七年了,他依然让她兵荒马乱,措手不及。
“如是,去你的内宅吧。”她回头对柳如是讲。
“这么多年,你依然不愿见他?”柳如是轻声问,眼里是理解和疼惜。
“是不敢。”卞玉京头一回知道,情到深处,竟让人变得如此怯懦。
柳如是将她带到自己的里屋,刚进屋,下人便来传话,说吴梅村极欲求见卞玉京。
“說我出门仓促,妆容不整,待更衣再去。”颠沛乱世,修道多年,她已太久不动妆饰。柳如是悉心帮她上妆,铅华淡淡,妆成有却无。
“真是可人儿,去见他吧。”柳如是嫣然一笑。
“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卞玉京望着铜镜里风华不再的容颜,只想到明日黄花。“韶华易逝,我已不是当年那个十五岁的小姑娘了,不见也罢。”她让下人回了吴梅村,托词宿疾突发,择日造访。然后跟柳如是告辞,匆匆离去。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半年后,柳如是托人送来一封信。信中说,当日吴梅村不得相见,黯然神伤,写下四首《琴河感旧》,随信附上。
吴梅村明白她心里有情有怨,怕应羞见。那段纯粹的年少往事,他亦念念难忘。
无数个夜晚的辗转反侧之后,她终于决意见他一面。毕竟许了择日造访之约,她也想与过往好好道别。他是她的心结,半世漂泊,仍未放下。
一袭道袍,一张古琴,卞玉京来到吴府。她曾在不眠之夜对着星辰,反复练习与他见面时的神态言语。压抑陈酿的情思,面上波澜不惊,她原以为很容易。直到站在吴府门口,看见他的青丝换了白发,满目沧桑地对她说,我等你好久了。
无论如何精巧地准备,真正面对他时,还是失了言语。
“玉京,风大,进屋吧。”她进了屋,对他说,“吴公子,我弹一首曲子就走。”
她原想借抚琴掩饰自己的狼狈慌张,却在汩汩流淌的琴音中簌簌落泪。一别七年,白云苍狗。山河破碎,道观荒芜,挨饿受冻是家常便饭,她无人可依,只得四处飘零逃难。记忆潮湿,周而复始。
顺治十年,吴梅村应诏北上,入清为官。卞玉京想,他心里应是屈辱的。当年顾念崇祯皇帝的知遇之情,不愿与她牵缠,如今却变节仕清,确乎是负了大明。他生来懦弱,既不敢以死明志,亦不敢抗旨隐居,老来空叹:浮生所欠只一死,尘世无由拾九还。
卞玉京知道,他此生败在一个懦字。如果他足够勇敢,他们怎会劳燕分飞,沦落至此。说到底,他更爱自己。
一别珍重,各自好走,守着剩下的岁月,攥着零星的怀念。乱世之下,卞玉京栖身的道观遭毁,一位年逾古稀的良医收留了她,为她另筑别室,悉心照拂。她皈依空寂,潜心修行,持戒极严。对医者的关照无以为报,只得刺破舌头,以舌血为他抄写《法华经》,历时三年。
焚香诵经的时光里,她无数次回望此生,自问是否后悔,答案始终如一——不因最后的结果,后悔当初的相识。
陌上乍相逢,误尽平生意。无论世事变迁几何,在卞玉京心里,他永远是金陵城内最明亮的少年。一袭白衫的谦谦君子在她耳畔柔声说,姑娘好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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