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褪残红,年少旖旎被收进记忆的匣中。过往的岁月是一场春光老透的梦,他曾辗转寥落,亦曾真切欢喜。梦醒过后,秾艳喧嚣已作前尘,只剩他静立中宵。在无言的时光里,他习得从容,沉着温厚地丈量人世慈悲,亦是另一种风流。
彼时,高鹗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怀揣着卓尔不群的夙愿。他熟读经史,擅书八股,自有一番扬名立万的豪情。在不识愁滋味的光景里,他不仅有书卷为伴,亦有鲜衣怒马的恣意。清风朗月,把酒言欢,他与友人对酌闲话;杨柳堆烟,红袖添香,他亦曾流连歌台舞榭。此时的他如同初淬的宝剑,尚未一试锋芒,有指点河山的壮志,有誓把风月尝尽的轻狂。
“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高鹗的名字一如《楚辞》里的生动比喻,可命途并不曾扶摇青云。当他踌躇满志地交上力透纸背的答卷,在纷涌人潮中凝望那张榜单,却未能寻到自己的名姓。原本以为的文采卓绝,不过是少年人作自负语,他在一次次名落孙山后识得落寞的味道,但致仕庙堂的心却不会轻易枯萎。
等待科考的岁月漫长而清冷,结发妻的故去又添愁苦,花间酒意更引他魂牵梦绕。也许是过了逐蜂追蝶的年纪,也许是开始懂得独赏一枝,他恋上一个青楼女子,唤她畹君。他清楚风尘之地的逢迎,却忘不了她低眉时的温婉,他望着那秋水般的眸子,将她欲说还休的忧愁印在心底。
为了不让情意被时间蒸发,他下定决心,要给畹君安稳的归宿,不再让她身似浮萍。她厌倦了迎来送往,亦有愿得一心人的憧憬,欣然应允。心悦只需瞬间,但相守谈何容易,烟花女子嫁入良家总有重重波折。此时的高鹗,全身陷于这段露水情缘,无法自拔。他违逆了母亲的心意,将畹君留在身边。
如花美眷似乎让贫瘠的日子鲜亮起来,他做私塾先生,她则是洗尽铅华的温良妇人。可是柴米油盐不比轻歌曼舞,粗茶淡饭亦不比急管繁弦。畹君因操持家务而憔悴,却避不开长辈的责难与轻贱。他不过是一介落第秀才,应考数次仍寂寂无闻,他寥落满怀,她亦对他的前程失去信心。
也许并不是感情走到尽头,只是拮据的日子让人灰心。他在沉沉暮霭中长身而立,畹君轻柔的嗓音在晚风里透着几许凉意,她说岁月多磨,宁将余生付与佛法。此刻倦鸟归巢,霞光绮丽,他看不清她的神情。
高鹗自知未能给予她适意的生活,亦明白青灯古佛不过是女子逃避心伤的借口。他的畹君不是眷恋上了经文,而是需要解脱。所谓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不過是前人缥缈的祝愿,他望着畹君离开的背影,心中唯有怅然。
他对她的相思,一笔一画写进辗转反侧的词里,哀艳伤情。没有她的半窗灯火,只剩他一人的凄楚。而后来的她为生计所迫,重堕风尘,等容颜枯老。从前的缱绻夜话,在世事沧桑里褪尽温柔。他去寻她,她眼底却已无波澜,纵然破镜重圆又能如何呢?一切不过是重蹈覆辙,徒增爱怨。他曾想,她是否要在他心里留存最后的贞静,亦负气转身,科考未第便不再相见。
在他与畹君咫尺天涯的三年里,在无数个孤灯如豆的夜里,烛火映照出深邃的寂静。案上那卷红楼故事里万艳同悲的际遇,引他一遍遍失神。补订也好,删写也罢,他将那个结局失散的故事完满起来,以字句为线,缝合种种哀伤。他那样喜欢这个故事,从情感的洪流里仿佛看见了年少的自己,看见了埋葬的深情。
世人记住高鹗,总是始于红楼,却不知他的风流情深,亦如一梦。
仕途迟至,金榜题名时他已年近不惑,畹君闻之亦欢悦不已。年少愿景逐渐接近,可曾经的情意早已难续。他的痴情曾被她决然撕裂,风雨患难半路相弃,待前程似锦再来相迎。他欢愉过后心灰意冷,历经冷暖便不再痴迷。高鹗离开故地,畹君空守旧盟,无人认领。
这一朝恩怨孰是孰非,已难作定夺。缘分本无对错,结局亦是因果。曾经缠绵浓艳的词都为她写尽,此后天高路远,再未执笔赋花间,前尘如酒藏。
高鹗的心境一如他笔下的诗,变得蕴藉从容。他的情怀与时事相连,在行经古道的荒芜里拾得历史的厚重,在路遇残垣的衰败里看见岁月的年轮。他有所沉淀,故而觉察出“只有山村叟,时来听素琴”的宁静,胸中有“老松拔地起,苍翠一千寻”的开阔。古树终卧,秋花闲庭,他能辨识草木的风姿,体悟出深远奥义,本身就是一种修行。
人生的底色未必都要浓墨重彩,从意气轻狂走向温厚沉稳,是一种雕琢。高鹗敛去少年时花前月下的故事,行文自有隽永气象。在忙于政事的日子里,他未曾搁笔,著作如林。可惜繁华落尽,他的仕途折转而下,不免晚景凄然。
半卷红楼天下知,而高鹗在年华辗转里参透的禅意,亦等待来者叩启。纷扰欢喜,爱恨嗔痴,只是浮生一梦罢了,如同燃过的沉香,绵长的思忆耗尽,只余灰烬。而他终于成为云中士子,红尘路口,摇曳青衫。
很多年前,脂粉香里,强说闲愁。到如今,梦过酒醒,无忧亦无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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