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逗菇凉

　　

　　北平的天蓝得像安徒生笔下飘满矢车菊花瓣的海，没有跳出小人鱼，却从天际迤逦过长长的骆驼队。声声驼铃摇碎了城墙根儿下咿呀哀哭的胡琴，让小英子没来由地兴奋起来。她爱上了新学的课文《我们看海去》，开始向往没有到过的远方。

　　此时，也是在这片蓝天下，夏承楹飞跑在操场上，把排球抛作一道迅捷的燕影。树荫在他的白衬衣上筛落点点日光，也撒开一阵风抹去他额上的汗珠，仿佛很眷顾这个明亮的少年。

　　上苍微笑着看女孩和男孩慢慢长大，他说，我想编织一段爱情了。

　　于是，在恰好的年纪，小英子和夏承楹相逢在西长安街的世界日报社，还共用了一张办公桌。上苍没有食言，这段爱情很甜，像小英子曾经藏在衣兜里的那颗糖。

　　那时小英子才十七岁，却已经挑起了养家的重担。父亲早逝，她说：“爸爸的花儿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她像在石缝中拼命生长的野草，不管境遇多么逼仄，始终舒展开一片喜人的綠意。这样的姑娘于夏承楹而言，像一处别有洞天的桃花源。他比小英子大八岁，是北洋国务院秘书长夏仁虎的第六子，含着蜜长大，不曾体味过生活的苦涩。看到一个小姑娘竟能把黄连嚼出清甜的滋味，他本能地想亲近她，就像亲近冬日里的小太阳。有同事夸小英子文稿写得好，夏承楹听来就像自己受了褒奖，微红着脸温言道：“她很好看，人也很随和。”喜欢一个人，是如此自然而然。

　　夏承楹是白天坐班的编辑，而小英子白天在外跑新闻，晚上才赶回来写稿。夏承楹总会在办公桌的抽屉里为她留些零食或是约会的字条，那是他们糖果色的秘密。相熟后，小英子欣喜道：

　　“我们两家原来住得这么近，拐几个弯儿就到了！还是师大附小的校友呢！”他提到念书时常去的一家书馆，小英子说她也去过，就是在那儿读到《红楼梦》的。“可惜那时候学校不让看这种书。”“那你还看？”小英子红着脸笑道：“里面讲恋爱的事儿挺好玩嘛！”毫不矜持又细腻如织的女儿心思，让夏承楹为之心折。

　　夏承楹家学渊源颇深，却没有枯坐书斋的酸腐文人气，反而热衷体育，并以一己之力倡导“全民运动”的风尚。这样的男孩子就像一颗清亮的星星，最宜装点女孩子的梦境，当然很快就俘虏了多梦的小英子。他们在北平举办了简单的新式婚礼，恰逢花开成海的五月。

　　夏家是个大家族，人际关系相对较复杂，像一团纠缠的丝线。小英子嫁过去后，不仅理清了这团丝线，还以善良明慧的心思引线绣成了如意花朵，开在喜乐融融的烟火庭院。她虽历经清贫，但毕竟出自书香门第，自是知书达理，更难得不卑不亢，那是一个女孩子最好的姿态。夏仁虎很赏识六儿媳的真性情，夸她苦日子甜日子都过得。

　　爱笑的女孩运气不会太差，小英子从不吝啬内心的温暖，自然能在有生之境种遍灿烂的向阳花。离她最近的夏承楹，每一天都是新鲜明亮的。婚后不久，小英子为自己取了“海音”的笔名。与夏承楹相守，她似乎抵达了儿时向往的那片海，潮声温柔，像亘古长情的呼唤，陪他们捱过炮火连天的岁月。

　　抗战胜利后，由于台湾的亲人盼其归乡，林海音带着妈妈、弟弟妹妹及三个儿女，和夏承楹举家赴台。像思念曾经肌肤相亲的乳娘，林海音开始思念海峡那头的北平，思念一声鸽哨穿破沙尘唤出了鲜绿的春天。她写下《城南旧事》，勾起了台湾人民的集体乡愁。人们因为熟知那个灵气十足的小英子，会在介绍夏承楹时说：“这是林海音的丈夫。”尽管他曾是她的前辈，尽管他也才华横溢。

　　若换作敏感又自负的文人，此时怕要觉得伤及自尊了，甚至会将莫名的羞恼发泄在妻子身上，那么再圆满的爱情也会生出裂痕。可夏承楹的心性实在太敞亮了，这大约跟他良好的家境有关，就像一棵植物生长在阳光充足的地段，每一条叶脉都是明朗的，从不知自卑为何物，只在与生俱来的安全感中释放源源不断的正能量。他深爱妻子，自然也会爱她的光芒，更会疼惜她光芒之下的暗伤。林海音靠在他宽厚的臂膀上，随时都可以拾回自己的孩子气，做一个笑靥如花的小女子。余光中曾对林海音笑言：“成功女人背后都有一个伟大的男人。”

　　虽是工作上的“拼命三郎”，林海音却很享受在夏承楹面前的小女子状态。受邀访美期间，她经常挑灯夜写家书，一写就是满满七八页，家长里短间尽是缱绻相思。林海音过惯了苦日子，从不挑食，却尊重夏承楹食不厌精的生活方式，即使在拮据的时候，也能凭慧心巧手为他做出可心的菜肴。她曾给台湾小学的国语课本写过这样的句子：妈妈早起很忙打扫，爸爸早起看书看报。这无疑会让当时激进的女权主义者瞠目结舌，但林海音愿意在清醒的自我意识之外，存满腔贤妻良母的温柔。不管多忙，两人都会抽空带孩子四处游玩。

　　林海音不辞辛劳，把夏承楹的作品整理成《何凡文集》，使他凭此获得了台湾文艺终身成就奖。爱慕的含义比爱更深刻，彼此仰慕的人，才能把声色之爱化作最持久的吸引力。

　　两个温暖的人在一起，使台湾文坛也染上了暧色。他们为人宽厚，没有文人相轻的毛病，海内外学者都喜欢在他们家里小聚，把那儿当作纯净的桃花源。富贵可能会衰落，才气可能会枯竭，声名也可能会湮没，最终决定幸福的，还是性格。恰好两个人都性格绝佳，像一对交感互藏的阴阳鱼，在纷扰红尘中守得安宁。

　　有人开玩笑，“夏先生年轻时一定被很多人追吧！”夏承楹嘿嘿一笑，“我可不是随便让人追的。”林海音逝世于2001年，夏承楹也跟着在2002年走了。终此一生，他都追着自己心爱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