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吱…”宿舍的门突然被打开，躺在床上玩手机的瘦猴“嗖”地一下站起来，看到宿舍管理员领了个胖墩进来，20来岁的样子，一米六六的个子，板寸头，两腮的肉鼓鼓的，穿的灰扑扑，提了两个蛇皮口袋，棉絮的一角还掉了出来。这样的样貌让人看着都会不禁想到穷苦人家的老实孩子。

“就是这儿了，以后你们两个就住在一起了。我先把你名字写上，打扫卫生他单日，你双日，星期天就一起打扫。”宿管是个肥婆，头发染得焦黄，唰唰两下写上了胖墩的名字在值日表里，写字的一下子脸上的肉和蓬乱的黄头发一起颤抖着。说完抬起蹒跚步子退出414宿舍，门“砰”地一声被她关上。

胖墩丢下手中的蛇皮口袋，用衬衫长袖拭了拭额上的汗珠，环顾四周一圈，宿舍还挺宽敞，两架上下铺铁床，一个分四小格的柜子，一个桌子加一个凳子，把宿舍彰显得过分地空荡。他扫视一圈最终把目光停留在身前的这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小伙子身上，比自己高，更比自己瘦，头发有些卷曲，浓黑的眉毛下眯着一双小眼睛，脸色有点发黄，很容易让人误会是营养不良造成的，看那双臂膀的结实更不像是没吃过苦的人。

“你好，我叫……还没请教你？”胖墩用电视剧里常见的问候方式向瘦猴打招呼，不开口还好，一开口就让人感觉到他的声音和外形是极不搭调的，看似粗糙的他声音却柔声软气的。“叫我瘦猴吧，别人都这么叫的，欢迎你来，这下我也有个伴了。”瘦猴说话干练十足，接着给胖墩介绍这里的一切情况，包括要遵守的各种规矩，还有什么这儿的人都背后把宿管叫“猪头婆”之类的。听得胖墩乐呵呵地一阵笑，露出大门牙来。

瘦猴是胖墩来公司认识的第一个人，因而也成了他这儿的第一个朋友，两个人同吃、同住、同去上班，友谊很快升温，胖墩这个名字说起来还是瘦猴给他取的呢，瘦猴说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那样，所以就叫他胖墩了，最终也渐渐叫开了。瘦猴是本地人，胖墩是从外地来的，他从不向别人透露自己的背景，连瘦猴他也没告诉，瘦猴也不再寻根究底，但看得出他是个有故事的人。胖墩要是被别人问急了，他只讪讪说一句：“反正是中国四川的。”工作之余，瘦猴带着胖墩逛街，做一个免费的向导，于是，胖墩的足迹和汗水也撒遍了这个城市的大小角落。

转眼间，进入了寒冬腊月，离过年的日子也屈指可数了。一次放假，瘦猴拉上胖墩去了自己家里，这天他们家杀猪，特意叫胖墩去吃肉，胖墩去了，又不好闲着，附带着帮些忙，猪太肥壮，他按着猪腿有些吃力，当时他就在想，瘦猴家的猪白白胖胖的，人咋会那么瘦呢！难道是营养转移了？想着类似愚蠢的问题，胖墩不小心被大肥猪踹了一脚。晚上回来一倒床，胖墩撩起袖子看到手臂上的淤青，仍然赞不绝口，回味无穷的说：“唉，好久没这么舒坦的吃过肉了，挨这一脚也值了。谢谢你，瘦猴。”

“客气啥呢，等你这个月领了工资，请我搓一顿不就得了。”瘦猴睁圆了小眼睛调侃说道。

“算了，我们这点工资，你又不是不知道，还等着存钱买诺基亚呢！以后有钱了请你吃大餐。”胖墩泄气地说，“晓得不，我从来没用过诺基亚的手机，看着别人的，都馋死了，比看见猪肉还馋。”

瘦猴听了哈哈笑道：“亏了你，天天看到猪头婆那样子你还有胃口馋猪肉，服了你了。”

“不准笑，我说真的，想买诺基亚，这是很久以来心中的一个期待。”胖墩严肃的说。

“好好好，又没说不让你买，说实话我也想买一个呢，要不我们一起存钱，到时一起去买。”瘦猴改了口气说。

“其实一个人活下去，就是靠的希望在支撑，想想，当你工作累得熬不住了，你为了你的希望，当然，现在说的是诺基亚，就会想办法撑过去，才会觉得活的有劲儿，才会觉得做什么事有意义。”没想到胖墩能说出这么有深度的话来，瘦猴渐渐意识到自己还没有完全认识胖墩。

胖墩又给瘦猴讲了个韩国电影《金氏漂流记》，故事讲的是一个人破产后，跳河自杀，却没有死成，漂到了一个荒芜的河心岛上，他在岛上生活，自己找吃的，收拾住的地方，每天就无聊的过着日子，一天他看到一个杂酱面的包装袋，里面还有没用过的调料，他想想自己从来没吃过杂酱面，何不自己种些粮食来做一碗杂酱面呢！这种期待越来越强烈，于是他从鸟粪中淘来种子，开荒种地，再细心照顾，最后种子破土发芽，渐渐长大，（当然其间困难重重）。这时，一个自闭的姑娘用望远镜在高楼上看到他，叫送外卖的开着船送了杂酱面给他，他拒绝了，他说杂酱面对他来说不仅仅是一碗面了，继续他的种植，最终收获了，做了碗杂酱面，香喷喷的。

“试想，如果不是想着要吃杂酱面，他仍会无聊的在荒岛上活着，无所事事，有了这份希望，就不一样了，我想最终他会明白他的破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有希望存在，不放弃就能实现，生活总不可能比荒岛上做碗杂酱面还要困难吧！”胖墩加以总结性的感叹道。

“这么说，诺基亚对我们来说不仅仅是一部手机咯？”瘦猴明知故问，他才意识到胖墩没他想象中那么简单。很快，两人齐齐陷入了沉思。

静静的夜色遮住了天幕，透过透明的玻璃窗也看不清夜的面容，有点让人害怕。此刻的两颗心不知道在牵系着何方，瘦猴是最好热闹的，不喜欢这样的静，于是他让胖墩放点音乐来消除这种沉寂，先是一首《红尘滚滚》，让人想起那遥远的生和死，接着一首《卓玛》打开了他的话匣子。

“唉，听到这首歌让我想起了我以前的西藏女朋友，她的名字也叫卓玛。”瘦猴感叹一句。

胖墩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来劲儿了，非叫他摆谈摆谈，于是瘦猴讲起了他在西藏做工时的一些片段，胖墩作为他的忠实听众，很专注的听着他讲。

他说那时在西藏做工，日喀则、亚东、拉萨都待过，甚至在中印边界也待过。认识了一个姑娘，就是卓玛，好上了，都住一起了，他的衣服都是她洗的，连洗脚水都是她倒，那边的女的很顺从。后来遇到08年那次事件就回来了，怕自己也被黑了，他叫卓玛跟他一起走，卓玛跟他回来待了一阵子就说要回家看看，他又送她上车，叫她回去看看再来，他再去接她，谁知这一走就不来了，之后好几个月都没联系，现在却天天打电话找他，他是避之不及。

“噢，那晚你叫我接的那个电话就是她打来的？”胖墩想起有一天晚上瘦猴叫帮他接个电话就说他在加班。是个女的，说找瘦猴，胖墩说不在，女的说那他电话怎么在，胖墩说跟瘦猴一个宿舍，他加班没带电话，叫她白天再打，女的说算了。胖墩不是个会撒谎的人，撒起谎来就有些吞吞吐吐，电话那边的人应该猜到了吧！因而说了那两个字：算了。

瘦猴点点头回应胖墩的问话，抱怨着说，是她自己走了就了无音讯的，现在才找他有点晚了，还称自己要尽快去换了电话号码。

看到瘦猴的沮丧神情，胖墩问他西藏还有什么趣事。他叫胖墩猜猜西藏什么最多，公共厕所最多呀，他说那边不分男女老幼，随处都当厕所，并无避讳。对于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胖墩来说，他不太相信。还有更让他不相信的，瘦猴说在那儿，一颗泡泡糖就能换来一个女的脱了上身衣服让你看，藏语中看是这样发音的，“咪哒咪哒”，常常一个女孩跑来想咪哒咪哒你手中的什么东西就叫她给你咪哒咪哒……听得胖墩瞠目结舌。以致后来瘦猴常说还是想去西藏做工，胖墩就打趣问他是不是又想去“咪哒咪哒”，他说那边好挣钱。他还说那儿的人，两兄弟只娶一个老婆，但只有老大才有权利要孩子。胖墩不解了，难道西藏男女比例失调严重？“不是，你想啊，两个人一个老婆，省了一个老婆，就省了一份口粮，那边很缺粮食。”瘦猴认真的样子不会让人觉得他说的是假话，而对胖墩来说，这些都是以前闻所未闻的事，他的脑袋有些发麻。

“睡了吧，明天还要早起上班，现在上班上的内分泌失调了，你还想大小便失禁啊？”夜色愈浓，瘦猴催胖墩睡觉。胖墩只得睡下，脑中还闪现着刚刚听到的故事，很是不解，朦朦胧胧中渐渐入睡了。

过了几天，瘦猴突然对胖墩说，不好了，卓玛又打电话了，还说怀起他的娃儿了，胖墩说那咋办？作为男人该负的责就要负啊！瘦猴在那儿踱步一副愁苦面容，看那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蛋疼呢！

“唉，真的跟烂在地里的萝卜一样啊！”胖墩打趣道。

“啥意思？有啥关系？”瘦猴不解。

“都是虫子惹得祸啊！”

瘦猴听出了其中之意，便顺势说道：“这只是其中一个相同点，还有一个相同点——都是因为拔晚了。”这句话倒听的胖墩哈哈大笑起来。都笑过之后，瘦猴脑筋一转，说他算过日子，从他们认识到现在都没那么久啊，咋就能怀了那么久呢！也许是个谎言，一定要弄清楚再说。此后这事就没再听瘦猴提起过。

过了年一切并没有变得更新，人们正常的忙碌着，只是寒冬逝去迎来了更多阳光，工作也没有大的改观，对胖墩来说，近十个月的工作经历让他成长了许多，这个时间可不算短，都足够一个女人怀一胎娃娃了，要说没学到点什么那是不可能的。

“听说你们车间今天罢工了。”瘦猴回来一见到胖墩就急着问他。罢工是这么回事，昨天刚发了工资，车间工人都嫌工资实在太低，不知被谁这么一撺掇，就罢工了，后段的罢工导致中间段的机器被迫停止运转，甚至前段的工作也没法继续，最后生产经理亲自下车间来做工作，承诺下个月就涨工资，才得以平息，他们倒选了个好时机，车间主任出差，逼得经理出面说话，份量还是有的。

“告诉你吧，是我怂恿的，这工资是低啊，资本家压榨工人的剩余价值也没这个榨法啊！我在车间悄悄给工人们说了其中的厉害，都答应一起罢工，要给他们点厉害瞧瞧工资才能涨上去啊！”胖墩边说着边扯扯滚圆肚皮上的衣服。

“嘘，小声点，门还没关呢，听说要严查，查出来你还混不混啊！”平时大大咧咧的瘦猴一下子变得谨慎了，他赶忙去关门，看到猪头婆跡着拖鞋轻悄悄的走过。“真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样的煽动性呢！小心驶得万年船，你保证工人中没人告发你？”瘦猴又问。

“当然，都保证过的，还怕个逑！除非你去告发我。”胖墩挺挺胸膛笑着说。瘦猴瞪了他一眼，什么也没再说。

此事渐渐不提，都被遗忘了。一晚，胖墩被一阵呻唤声吵醒，迷迷糊糊睁开睡眼，原来是瘦猴在喊腰杆痛，痛的死去活来的，胖墩穿好衣服把他背下楼拦了辆货运车就直奔人民医院，当时才凌晨两点钟。挂号检查，是肾结石，只得先住院，再想办法用激光打石头。胖墩通知了瘦猴家人，等他父母赶来他就回宿舍睡了，早上还要赶着上班。

瘦猴在医院的日子，胖墩一个人显得很孤单，他提着水果去医院看望过瘦猴，脸上的面容并没有多大变化，除此就在电话上询问情况。过了十来天的样子瘦猴回公司了，显得更瘦了，不仅脸色变黄了，连牙齿都黄了。这一病让他不得不辞职回家修养，回来就是办理些手续，拿自己的东西走。听他说这次花了三四千，胖墩调侃说这个激光好厉害，一下子打了几个诺基亚没了。瘦猴说是啊，还有一颗小的没打呢！胖墩带着同情的神色笑问他还特意“养”起的么？他说靠吃药治疗。办完手续，瘦猴去财务部退他的住宿押金五十块钱，财务部没零钱，全一百的，叫他换了零的再来，他嘀咕一句：真他妈是大公司啊，零钱都没有。

瘦猴要走了，胖墩帮他提着东西，送他上了车，问他还买诺基亚么？瘦猴说要买，只是元气大伤，等恢复了再买，当然胖墩知道他说的元气是指钱，难怪乎有人说有钱才有安全感，确实有道理。胖墩说谁先买了诺基亚记得要第一个通知对方。瘦猴说等他结婚时胖墩一定要去，胖墩答应了。只是在心中暗想，他现在对象都还没有，跟谁结去，记得有一次问到瘦猴，难道父母没操心他的婚事吗？瘦猴说有啊，有人介绍了一个姑娘，姑娘和父亲来他家看了看，那个父亲说瘦猴家才仅仅三亩地，实在太少了，吹了。唉，这都啥年代了！

车子开动，各说了句兄弟保重的话。胖墩一个人很失落，送走了一个朝夕相处的朋友，又回想起刚来这儿时瘦猴带他逛街转巷的情景来，想到两人每次上网首先做的都是看诺基亚机型和报价，很是感慨。其实胖墩工作这么久买个好点的诺基亚是绰绰有余的，一直没买，一则因为他现在的手机还能将就用，二则他想保留着这份期待。就好比特别想见心中牵念的姑娘，却迟迟不去见，就是为了保留着这份美好的期待，让人觉得生活有盼头、有意义。

胖墩依旧勤奋的工作，不料好景不长，不到一个月，据说是有人告发他蛊惑罢工，被公司除名了，理由是工作不认真，不能胜任岗位职责。后有知情人士爆料说告发的人就是宿管猪头婆。胖墩并没有去理论什么，反正也不想再待下去，于是收拾东西踏上了下一条路，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也不知道前方有什么，甚至都记不清家的方向。但他心中有他的诺基亚，有他的希望，还有一个姑娘曾经隐隐约约的笑。